黄沙之上，林晴冠露出笑容，就像是预想到了对方不会杀了自己一样，安静地看着对方。

对此，路孺教扫了眼不远处那矗立在黄沙之上的小镇子，又毫无征兆地松开了手：

“没错，客人先生……你还注意到了什么？”

“从之前的对话里嘛，可以得出，您认为“村民”与“游客”之间不仅仅只是合作共赢的关系——”

“还有“刀俎”和“鱼肉”的关系嘛，从你的声音听来，你应该还不能自主独立，退一步说，你就算独立了，也没有什么闲钱去旅游……”

“有没有人告诉你，这样用刻板印象去给人贴标签很不礼貌啊？”

听到这里，路孺教的眼神犀利了起来，肉眼可见的不满之情几乎可以从他的脸上掉下来给两人跳芭蕾。

“哈哈……非常抱歉，所以……我可以继续了吗？”

看上去那是相当“欺软怕硬”的“小少爷”，此刻又一次选择举起白旗。

而路孺教路先生呢？

可能是因为“人之已死，其言也善”，更何况他也不是什么魔鬼，只是下意识地将自己被白斑布满的手背到身后，又笑意盈盈地点点头，示意让对方继续那不成熟的推理。

“和陌生人来这种地方，风险很大……之前不是有很多的新间嘛，什么青少年参加旅行团结果被拐走之类的——”

“所以，路先生应该是和家人一起来的，但是这个地方对游客并不友好，所以呢，我想……”

“村民们应该是对知道了“真相”的游客们不友好吧？”

林晴冠微微别过头，在殷颜镇相反的方向上，他看到了一座由“象牙”与皮肤组织构成的巨大建筑，带着赤色的腥气，带着令他感到可笑的“庄严”与“神圣”。

听着“小少爷”的回答，衣衫褴褛的少年没有回答，他站起身，拍去沾染在衣物上的尘土，又双手合十，像是在为那些逝去的生命而祈祷。

“在路先生的那个时代……应该有流传过一种奇怪的病吧？”

看着自己逐渐愈合的双手，看着那些逐渐回到身体中的血液，林晴冠闭上了眼睛，还没有等自己将后面的话语说出，路孺教便先一步转移了问题：

“啤酒的酿造中有一个过程，将新生的麦芽搅碎，然后放到特制的机器里提取成浆，最后过滤出渣滓……另外，我已经不记得了啊……”

“在哪本书上，或者哪个纪录片里看到的内容，我也不知道……”

“自己是不是没有被粉碎的麦芽？”

林晴冠晃了晃自己举起的手，皮肤上还残留着没有完全修复的痂，看上去相当扎眼：

“你认为，自己与自己的家人们，在殷颜镇镇民的眼里，是可以被随便榨取利益，也可以被随便丢下的蝼蚁？”

“我……”

对于林晴冠的推理，路孺教无言以对，倒不是过于离谱，毕竟这个世界本来就足够离谱，他只是又想起了什么不大美好的回忆——

像是发现真相时的青天白日，像是自己一家三口人，只剩下失去了所有记忆的小妹，孤若伶仃地在外面的世界活着……

“我不是想为他们开脱……他们不值得被任何人原谅。”

而就这这时，“小少爷”软绵绵的声音传来，他可以用“滚烫”来形容的双臂搭住了路孺教的上半身，像是做出了一个不算规整的拥抱：

“缺席的“正义”或许已经不能用“正义”来形容，但是真相需要被群众得知。”

“如果被无关紧要的人们知道了，又有什么用？这只能成为他们的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有什么资格去得知真相？”

路孺教没有拒绝林晴冠的拥抱，他用余光撇向自己的左手掌心，一个看上去较为“圆滑”的小突起刺穿了皮肤，仿佛雨后春笋一样发了疯似的生长：

“我和她们啊……已经死了不是吗？”

“一个已经被执行了死刑的人，在未来的某一天沉冤昭雪，他难道还能从骨灰盒里跳出来，对那些人说一句“谢谢”吗？”

“正义本就是具有时效性的东西，如果它会迟到，会缺席……那对于我，对于他们那些已经死了的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感受到对方有些强烈的抵触情绪，林晴冠不语，他仍然没有要松开手的意思，只是任由路孺教身上生长出的骨刺，触碰自己发痒的痂皮——

等到城镇被风沙掩埋，等到高塔化为一地尘埃：

“对于死者来说，这本就不是什么值得被记住的事。”

“小少爷”依偎在对方的肩上，明明自己过去见到的一切，周氏兄弟的阴阳两隔，钱芷瑟没有尽头的等待，还有，n城那段“不存在”的历史……

它们在说，真相或许并不重要，遗忘反而是更好的选择，对于生者来说，对于痛苦悲伤的人来说——

“但是啊，任何事情，任何真相都是需要被保留在这个世界上的，至少对于我这个没文化的人来说……这些都应该是被还活着的人们记住的东西。”

“自以为是的揭开真相，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无论年龄，也不论生死……晴冠，为什么要执着把这些东西拉出去？”

路孺教说着，又看向自己那被白斑彻底覆盖的手臂，他感觉到这具躯壳的心脏在被什么东西蚕食，混合着痛意与恶心的感觉，被一同汇报进大脑——

“因为我们是人类啊。”

而下一秒，“小少爷”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案：

“因为即便不想知道真相，即便会对这份过于残酷的真实压倒，但是我们身为人类依旧会希望真相被曝光在青天白日下。”

林晴冠说着，用自己褪去痂皮的指尖，在路孺教的胸口位置画了个圆：

“任何真相都不会是美好的，我很清楚……但是这份真实从来不会因为你想要掩藏，从而被这个世界隔离……”

“它终有一天，会被不知名的事物挖开，到了那个时候，任何人情世故，任何悲情或美好，都会显得惨不忍睹……”

“不过，就像我之前说的，这些都是生者终有一天会得知的事，与其变成那么残忍的状态……不如，让这份真相现在就被人们得知。”

“你还活着的家人……也终有一日，会追着违和感与缺失的记忆，重新找到这个可怕的地方，即便这样……难道你也无所谓？”

这番话或许没有道理，但是充满了大段大段的感情，甚至还带着威胁的意味，路孺教不由得陷入了沉默。

他缓缓看向那坐落于不远处的，充斥着美丽梦幻色彩的建筑，而就在这时，昔日的痛苦回忆爬上了脊背——

少年看到了一个尚未成熟的小女孩的身影从自己眼前跑过，到最后，他只能无奈地举起双手，学着林晴冠的动作举起了手：

“哈……你们这兄弟俩，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这样说道，又轻松挣开了小少爷的怀抱，白色的斑点布满了全身，一根又一根的骨刺也撕开了皮肉……

到了最后，路孺教变成了一座看上去极其狰狞的白色雕像，立于沙土之上，望着那片自己永远到不了的，但是无比奢望的远方。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异变，林晴冠估计是已经见怪不怪了，他站起身，新生的双腿还没有那么快能够习惯，但总比先前混杂着剧痛的痒意要来得好受许多：

“揽言是我看着长大的……他虽然和我没有血缘吧，但是我可能也在过去的某个瞬间，喜欢过这个傻小子吧。”

“这样啊……”

路孺教的声音从骨刺之下传来，那些形似象牙的东西的尖端开始分泌出白色的胶状物，它们不断地扩大，最后遍布了整具尸骸：

“很高兴能认识你，如果能在羽枝镜外见到的话……”

我们兴许能成为朋友吧？

“这个世界没有如果，我们本就不是一个时间轴上的人……又怎么可能相遇？”

林晴冠昂起头，端坐在这隆起的沙丘上，已经完整如初的双脚蹭过黄土，温热但不滚烫的触感着实喜人：

“但是我会记住你们，记住我曾遇到过的所有人，即便会被别人耻笑……不过可以让你们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事？”

“说到做到，晴冠，说到做到……希望你能坚守自己的约定，也不会崩溃……接下来的路，还请你自己去走。”

象牙构成的高塔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光，林晴冠思索一番，又挥了挥手，做出最后的告别：

“路孺教先生，很高兴能认识你，我们有缘再见？”

少年的脸上没有了一如既往的笑容，他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身处远方的渺小身影。

那孩子是多么的易碎，让人想要拥入怀中，又令人想要将他彻底的变为尘埃，这份爱意与恨意交织的情感真是……

令人痛苦……

“有缘再见。”

话音未落，林晴冠便睁开眼睛，而自己伸出的手中，只剩下一把尘沙。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可以，请让更多人看到吧，拜托了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