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说到,凌度决定自与扶笙相谈,可知神魔相会,另有计较。
长夜已深,两人言犹未尽,凌度却看墨即靠在自己身上打起了哈欠。
也难怪他累得慌。昨夜向承岚带人搜山,想必折腾了许久才回;今天又是长途跋涉,到这会儿还熬着。一夜两夜都没能睡个安稳觉,自然是困了。
墨即的脊背斜靠在凌度一条胳膊上,全凭凌度这条胳膊撑住他的身体。这姿势也不知道他自己觉得哪儿舒服了。凌度摇摇头,一抬胳膊,就让他的脑袋枕在了自己肩窝,胳膊虚拢在他身后,是个将扶未扶、将抱未抱的位置。
“回去睡吧。”凌度好声好气地劝道。
墨即拎起那装点心的纸包,提到眼前端详着,最后还是把它抱在怀里。
“买都买了,别糟践,明天早上光吃饼皮,把糖馅儿弄出来兑成糖水喝。”墨即说着把自己逗乐了,“好像还嫌麻烦不够多似的,给自己找事儿呢。行,我回去了,你也回去睡吧。”
墨即这才直起身子,又是翻窗回了贺宜隔壁那间屋。
果不其然,他一进屋就见扶笙坐在那边榻上,闭目凝神正在打坐。墨即也没管他,自己收拾收拾躺下,沾枕头就着。
一墙之隔,贺宜一个人睡得正香。
自打有了魔魂附体,凌度却不大需要休息。他从房顶上下来,走的正门。推门悄无声息,待回到屋里一看贺宜已经睡熟,想到他这两日赶路也是辛苦,就又轻轻把门合上,自去屋顶上坐了一夜。
等到天蒙蒙亮,他才又回了屋。
贺宜起得早,这会儿洗脸漱口都进行得差不多,正拾掇他那些随身的东西,听见开门声音,抬头见是凌度。
贺宜见人就是笑模样:“凌兄早。你与墨教主商量的如何了?”
“我对他说,我要自去和扶笙谈谈。他说以防万一谈不拢,要另找个合适的地方,所以说定今天。”
“在理。”贺宜点点头,“墨教主想得周全。你这两天太辛苦,休整一夜再好不过。”
凌度一愣。
他只想着谈不拢的事了,倒是没往这个方向想。
说话间凌度带上门回到屋里。他打开自己那没多大点儿的包袱,取出一套干净的衣物,于是宽衣解带,这就要更衣。
结果这边儿刚解了上衣,那边儿敲门声响。
“凌度!醒了没有?让你见识见识本座亲自兑的糖水!”
墨即也就是久居心神山这样的开阔地方,才能落下这种大呼小叫的毛病。他可没想到,此处是边关旅店,大清早这么喊指不定要出什么事。
贺宜赶紧过去开门,把墨即让进屋里,还顺便探头在走廊上左右张望一番,见周围没动静才缩回屋里。
然后一回头就看见凌度换衣服换得半尴不尬,一脸无奈地看着闯进来的墨即。
墨即倒是完全没注意,一直低头盯着自己手里那碗糖水,直到将其护送到桌上,才长出一口气。
“这点心可能做出来就是为了兑水用的。我自己可试过了,一个糖馅儿一碗水刚好。”墨即乐了,把小拇指上挂着的纸包也搁下,这才抬头去看凌度,还颇觉得奇怪,“……换衣服你看我干什么?赶紧换好了过来吃早点。”
凌度也无话可说,自己背过身接着换衣服去了。
贺宜怀疑的眼神在两人之间逡巡两圈,问道:“你俩下山之前是不是压根儿就住在一起?”
墨即也没细想贺宜这一问是什么意思,随口答应:“左邻右舍,反正不太远。凌度,你这碗我专门儿给你兑得淡,不合适了再说。来,贺宜,我这还有几块没掏馅儿的点心,你要能吃甜的就来尝尝。”
那边儿凌度上衣穿好了,正要换下衣,闻言还应声答话,说了一声“好”。
贺宜实在忍无可忍,做了个鬼脸,撂下一句“你们自己吃吧”,直接转身走了。
“他这是怎么了?”墨即困惑地看向凌度。
凌度也直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哪用得着糖馅儿点心,我光看着你俩就腻得慌。”贺宜站在门口小声自言自语着答了一句。
贺宜站在走廊上思来想去,还是转身先去了隔壁墨即和扶笙那屋。他想着扶笙与凌度见面是大事,身为凡人要是能多给扶笙留下些好印象,无疑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他规规矩矩地敲了三下门,就听屋内有脚步声音。片刻后房门打开,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俊脸。那人平静地说了一句“何事”,是问句却不像问句。
贺宜行礼笑道:“扶笙前辈,在下贺宜,与墨教主相熟。”
他眼睁睁看着扶笙有些陌生地叠起手,丁是丁卯是卯地学他拱手行了个礼。
“吾……我名扶笙。”
一瞧就是被墨即教过了做人,这会儿现学现卖。贺宜从没见过有谁做人做得这么不熟练,还觉着怪有意思。
可不是吗?除了扶笙,这世界上哪还有谁是半路出家,成百上千岁才初学人间诸事的。
“扶笙前辈,在下是想问您一句,墨教主是否和您说了今天的事?”
贺宜没直接说出来是什么事。要是墨即跟扶笙说过,那他自然就该知道;要是没说过,自己也算没捅下娄子。
扶笙想了片刻,点点头。
“他说他已找到魔魂所在。”扶笙顿了顿,“还说他的点心可以兑水。”
贺宜哭笑不得。
谁知道墨即到底都怎么教的,好好的哪儿蹦出这么一句来。
要论苦中作乐的本事,墨即如果说自己是第二,那就真是没人敢称第一。不过就是几块点心,恨不得告诉全世界,还不够他贫嘴的。
“您吃早点了吗?”贺宜笑道,“他那兑水的糖饼算什么吃食。拓栀城繁华,您又初到人间,咱们怎么也得出去找点儿好吃的。”
“我不需饮食。”扶笙平淡地答道。
贺宜心说,我倒是把这一节忘了。
不过他还是不死心,接着劝道:“用不用是一回事,想不想可是另一回事。您这是没尝过好东西,想都没得想。这样,我们人间的规矩,您打从天上远道而来,我们得尽地主之谊。择日不如撞日,横竖您没什么损失,就当给我个面子,您跟我来就是了。”
贺宜眼巴巴地盯着扶笙。后者垂下眼犹豫了一阵,最后点点头。
两人自去街市上寻铺子吃早点,按下不表。另一头墨即和凌度两人在屋里也算凑合吃完了一顿,百无聊赖之际,看着天光渐渐亮起。
凌度问道:“见夏堂什么时候能到拓栀?”
“天字单的时限是半月。旷世之内的货道只连通到大昭的柯禁关以内,走一趟少说要五天。出关入拓栀,前前后后加起来,十天应该差不多。”墨即说着打了个哈欠,起身坐到靠窗的地方,任阳光透过窗棂灌进自己领子里,“不出意外的话,咱们还要在这儿待上十天。”
“等扶笙来了,我们就在这里谈吧。”凌度说道,“不会打起来,信我。”
“不是不信你,只不过你有时候说话是真难听……”墨即笑道,“行吧,就在这儿聊。虽然扶笙前辈看样子是根本不知道何为恼怒,但你还是少拱火的好。这样咱们省了倾家荡产。”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也不知过了多久。
春天清早的阳光从耳后流淌而过,就像被长毛的猫猫狗狗蹭过一样柔软温暖。墨即趴在桌上又快睡着了,忽然听见敲门声响。
凌度过去开门,正和扶笙打了照面。
却见扶笙左手里拎着麻饼和油条,右手拎着包子和米糕,还加上捏着一套煎饼,看来是刚刚咬过一口,嘴里还正嚼着呢。
贺宜跟在后头看见这一幕,向凌度讪笑一下,一个箭步冲进了旁边那屋,自觉地当场消失。
墨即这才揉揉眼睛,迷离地对扶笙和凌度两人一笑。
“扶笙前辈,来得正好。你们俩先聊聊吧,我回去再躺会儿……”说着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慢慢悠悠拖着脚步走了。
两人给他让出门口,墨即出门转弯,就是一瞬间,他的眼神明亮,在凌度脸上划过。
好像在嘱咐他,别担心。
凌度轻轻呼气,关上门,抬手请扶笙坐在桌边。
“在下凌度,见过扶笙前辈。”
扶笙这时候倒是放下了手中的各类吃食,向凌度微微颔首,这才是头一次将他作为一个人来审视。
天神的目光毫无温度,在凌度身上来回扫过一圈,最后停留在他额头上。
凌度此时尚未系上额带,便知道扶笙在看他额头上那个花纹。
“此乃魔尊刹罗休的纹样。”扶笙肯定地说道,“魔魂于人的躯体之上烙印纹样,是赐予人力量,抑是约定献祭。凡人注定无法压制魔魂,或许如今汝……你尚未有所感觉,但是长此以往,你的魂魄终将不敌魔魂。到那时,魔魂利用你的躯体为祸人间,而你唯有魂飞魄散。”
“所以前辈若是杀了我,反倒是对我有益处?”凌度哂笑,“真是多谢前辈远虑。”
扶笙却没有理睬凌度的阴阳怪气,只是继续平静地叙述道:“魔魂寄人身,唯有神剑穿心可解。神剑杀魔,不伤凡人魂魄。彼时魔魂将会永远消散,你的魂魄也得以转世轮回。由此看来,确是对你有益处。”
“可若我说,我这辈子还没活够呢?”
凌度目光灼灼,猩红双眼犹如跃动的火。扶笙没有回答,漠然地看了他良久。
“谁知道我竟也有不想长眠的一天……”凌度垂下眼眸,避开扶笙的视线,笑意似带嘲讽,却不知是对谁。
“凡人轮回转世,在您眼中,或许就和睡了一觉没有差别。可对于凡人而言,眼前这一世,就是我们的一切。人都说功名利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其实亲人挚友,无不是如此。”
凌度说得缓慢。扶笙只是默默听着,没有打断。
“和您说这些,您大约也不会明白,因为这都只是凡人的忧心。魔魂附体的后果如今我也知道了,我只希望您听我一言。”
凌度忽然再次抬眼,神情中却带上几分决然。
“我尚有未竟之事。有一个人,我答应护他一辈子。如果到不了一辈子,那么能陪他走多远,我就陪他走多远。
“因为对于凡人而言,我们只有一辈子。
“时候到了,我自会听您处置。但是现在,魔魂安稳,尚且不是抉择关头,求您宽限。”
凌度说着,站起身来后退半步,郑重其事地向扶笙一礼。
扶笙神色淡淡,似乎轻叹了一声。
凌度躬身垂眸,良久没有直起身的意思。只听扶笙说道:“天道有时。至今人间安稳,你魂魄安宁,便是不到我送你上路的时候。只是魔魂毕竟事关重大,我定要与你们同行,凡有异样,也好及时处置。”
说罢,他自拎起那一堆各式各样的早点,起身要走。
“前辈!”凌度在他身后叫他一声,略有犹豫地说道,“……墨即若是问起您,今日我所求之事,还请您不要告诉他。”
扶笙站在门口,回头淡淡地瞥了凌度一眼。
“你们只有一辈子,你不知何时便要赴死,却不对他说吗。”
说罢,扶笙径自走了,终究没有给出承诺。
又是那不带感情的问句,却问到了凌度心坎上。
凌度没想到扶笙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愣了许久,在桌边颓然坐下。
这正是:
且将相逢酿美酒,留待别离正当酌。
朗朗乾坤能万古,明月何时不可掇。
人间分分合合,自有定数。个中甘苦,不可一言以蔽。毕竟前路漫漫,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