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的秋天淹没在一片风声肃杀中。

崇林咖啡厅没几个人，廖青霭站在咖啡厅门口，拂掉大衣上的几片黄叶，秋天深了。

这是她第一次与他联系，之前商业上也少有交集。平日里这个小姑娘都忙于汇文报社的工作，今日怎么有空采访他这个人。

“久等了，”一个清脆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女孩看了一眼手表“幸好没迟到。”

廖青霭站起身为她拉开椅子“和苏小姐见面，怎么好意思让苏小姐等我呢？”

“廖先生，”她微微笑着，坐在椅子上“久闻您大名，今日能让廖先生忙里偷闲见我一面，可真是不胜荣幸。”

“忙可不敢当，”廖青霭搅搅杯子里的咖啡，又叫服务员给对面的小姑娘上了一份甜点“苏小姐有何事相求，不妨开门见山，能帮的，廖某一定不容推辞。”

“廖先生倒是个爽快人，”苏漫的脸上绽开笑容，她从服务员手里接过甜点“谢谢。”然后她转身从包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廖青霭。

廖青霭双手接过，苏漫真是个细心的姑娘，连名片上都喷了香水，是法国的牌子。他悄悄的打量着这位苏家长女，脸上笑容得体，妆容精致，手上带着的手表是外国的牌子，身上穿的衣服针脚密实，工艺精致，袖口处还细心地人工绣了云纹，估摸着应该是天津老牌子殷家瑞云祥裁缝铺的做工。

看来苏家混的还不错嘛。

“我们两家多久没有联系了？”苏漫问。

“自民国成立以来，”廖青霭喝了一口咖啡“我们两家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

“情义还在不是吗，”苏漫冲他眨眨眼“不然廖先生也不会这么轻易的被我约出来。”

“是啊。”

“你知道，我们都落寞了。”苏漫看得出来，廖青霭不再想听客套话了“到了我们这辈儿上，廖家只剩了你一个，可我家——还有个妹妹。”

廖青霭抬眼看着苏漫清澈的眼睛“你是说……苏医生？”

苏漫点点头“当然，虽然她是一个好姑娘，但是……”

“一山不容二虎啊……”

“不愧是廖靖弦的后代，怪不得祖父老和我们夸他。”

“不过苏小姐，你确定现在站在你面前最大的敌人是苏染吗？”廖青霭轻轻地用勺子刮着咖啡里的泡沫“若是只有那一个小丫头，这才好办。”

苏漫轻笑着从包里取出几条洋钱“这就是另一码事了。”

廖青霭把钱推了回去“钱不是问题，先说事儿。”

“我家港口的公司，注册的不是我的名字，也不是苏染的。”

廖青霭放下咖啡勺，坐直了身子，表示对此很感兴趣“愿闻其详。”

“苏煜文，我的叔叔。”

“然后呢？”

“苏家的生意落在了他手上，我是不会甘心的，我还年轻，但他已经半身入土了。”苏漫微笑“你觉得呢？廖先生？”廖青霭看来，这个女孩的微笑已经不似刚才那般清澈了。

“我是一个外人，不好插手啊。”他有些为难。

“苏煜文可是和王竹林关系密切，王竹林也知道你和徐战鹤的关系。”苏漫提醒道。

廖青霭勾唇，这个小丫头是在威胁他吗？

“苏小姐平日忙活报社的工作，港口的生意自然无暇顾及。等我们扳倒了苏煜文，要不，港口的生意就让廖某偶尔帮忙照拂，如何？”他的脸上挂着浓浓的笑意“当然，公司注册的名字是您的，又或者是苏医生的，我不在乎。”

苏漫神色放缓“这等事成之后再定吧。”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回去就动用关系，彻查苏煜文的底细。”

“成交。”

事情谈妥之后，廖青霭从崇林咖啡厅里出来，独自走在天津卫的夜里，秋风一遍一遍地扫着他的衣襟。他来到百凤门的门外，里面喧腾出阵阵热气，从门缝里往外钻。

他推门进去，将外面肃杀的寒风关在门外。他每次来百凤门，任天玉总会第一个迎上来的，但这次怎么没有呢？

他一边纳闷儿，一边往里走，却看见一个混混把任天玉堵在吧台，像是要找麻烦的意思。

“任老板啊，你这成天在百凤门泡着，怎么见了我都不说话了？是不是没怎么收拾你，你就不认人了呀？”男人的语气洋洋得意，颇有些狗仗人势的架势“我告诉你，秦大哥可是一直让我看着这儿的，到了你百凤门，不给我点头哈腰就是不行！”

说着，男人的拳头便举了起来，任天玉不想与他发生冲突，只得向后闪躲“胡飞言，你别欺人太甚！”

任天玉和这个男人口里说的秦家，是祖上的矛盾了，一直到现在也没有解决干净。

任天玉往后退了一步，脊背却正好撞在另一个人胸膛里，他一惊，却嗅到了廖青霭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茶香“哥……”

“怨不得今天任老板没去接我，原来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廖青霭将任天玉拉到身后。

他抬眼望着对面的胡飞言，一双玻璃珠似的大眼珠子正他的眼眶里滴溜溜乱转，嘴里叼着一根杆子金镶玉烟枪，身上套着一件古铜色褂子，白袜净鞋，身杆子却歪歪斜斜的靠着吧台。

“您是哪位呀？我胡小爷的事儿，也敢插手？”那人把烟杆子往桌上一甩，旁边有人上来和他耳语几句，语罢胡飞言上下打量了廖青霭一遍“原来是廖青霭廖二爷呀，胡某人可是久仰您大名啊。”

廖青霭听出的话里的酸腔，他没应声，胡飞言又接着说“不过就是个廖竹声和外边男人搞出来的野种，神气什么？”

“胡飞言。”廖青霭神色一凝，一股寒气从颈子上一直爬上脸颊，但胡飞言像没有看到一般接着往下说“仗着祖辈遗德就想在天津卫独霸一方了？哦，我差点忘了，廖家的遗德早就让你娘给败光了！若不是你娘，当年肖家怎么会家破人亡？你也不怕肖家上下那么多口人的冤魂，半夜来找你？！”

“肖家子不肖，也不是我娘管教无方吧！”廖青霭嘴角微扬“一介走卒，居然还知道当年肖家的事儿，真是不容易啊！”

“你每天睡觉还睡得着吗？都说父债子偿，你娘干的那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你也不怕有一天全在你身上找回来？”胡飞言面目狰狞。

“没关系，二爷我身歪不怕影子正。”廖青霭端起旁边的酒杯，往嘴里送了一口。

“听说……肖家人可没死绝，肖峰弦尚留一脉，你可得小心啊……”胡飞言道“谁知道哪天你一睡，就醒不过来了。”

“谢谢你的关心。”

胡飞言看着廖青霭不恼，心里自是无趣，但又实在想看面前那个男人失态的样子。他低头瞅见了廖青霭手里颇有不安的捏着佛珠，他一笑“二爷这念佛的习惯是在日本留学时养的吧，现在日本人占了天津，怕是正对了二爷您的胃口……”

“你放屁！”任天玉把廖青霭扯到身后“这里是百凤门，你是哪里来的狗也配在这里叫唤？”

“天玉，”廖青霭按住任天玉的肩膀“这种人没必要理他。”

“他辱没你的名声！”

“我的名声还用辱吗？”廖青霭笑了，又回头看了一眼胡飞言“今天天气不错，好好享受今晚的狂欢吧。”

胡飞言被这句话蒙在鼓里，这是什么意思？

他廖青霭就不会生气吗？

“廖青霭，他那么说你……”任天玉皱起了眉头。

“小道消息终究是小道消息，我是什么样的人也不是他定义的。”廖青霭打量了一番任天玉“我没来之前他没做什么吧。”

“没有……”任天玉摇摇头“那个，你……”

“放心，我是不会往心里去的。”廖青霭拍拍他的肩“这么多年，这种话我也没少听。如果谁的话我都听，哪条狗叫两声，我都要思考是不是哪条腿迈错了的话，我也不会长这么大了。”他将杯子里的酒喝完，递到任天玉手里。

“酒钱先欠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