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白已经做好了廖青霭这次出去可能回不来的准备,但是她没想到会事发这么突然。
“他福大命大,肯定不会出事的。”肖照晚坐在桌子上,但脸上还是写满了担忧“他会平安回来。”
“他一定会回来,”沈月白突然站起来,“他让我们多派人埋伏在廖家旧宅,就是为了假装诈降告诉日本人我们的根据地,然后引日军兵力过去做最后挣扎。”
“这时他能想到的,保全所有人的最佳方法了。”苏漫抱着胳膊“我们埋伏在这里,已经掌握了主导权,我们只需要把重要文件提前撤出去就好了。”
“是啊,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肖照晚靠在窗户边“所以他还会回来的,我相信他。”
“即使是鱼死网破,我们也要与日本人斗争到底。”沈月白握紧了拳头。
“对,斗争到底!”
沈月白几乎是成天住在廖家旧宅,文有蘅和许景钦更是在报社和廖家来回往返,江野已经将重要文件从汇文报社转移到他的办公室。任天玉,苏漫苏染还在自己的位置上各司其职,毕竟,他们还没有惹得日本人的怀疑。
百凤门依旧歌舞升平,但是今天的任天玉却没有了往日的生气,他坐在吧台边,目光落在花瓶里干枯的花束上面。
“天玉叔叔,你在担心我爸吧。”肖照晚突然出现在他身后。
任天玉被吓了一跳“是啊,不知道廖青霭被抓了,会受什么罪。”
“我也很担心,他这次被抓,一定会成为日本人的众矢之的,毕竟他之前诈死,这次又出现在日本人面前,就意味着他的身份不一般了。”肖照晚趴在吧台上“这束花真不错,可惜枯萎了。”
“花哪有不枯萎的……”任天玉摇摇头“希望廖青霭可以活下来。”
夜幕在这个九国租界之上缓缓拉开,空气里弥漫着若有似无的硝烟的气息。
日军军械所之内,惨叫声断不绝耳,廖青霭听着来自隔壁的对面的,或是皮鞭抽打在□□上,或是烙铁烙在皮肤上的声音,不禁咽了口唾沫。
他看着对面的秦望笙,秦望笙也看着被绑在电椅上的他。
“如果你不说的话,”秦望笙指着外面“那些刑具都会用在你身上。”
廖青霭笑着“没想到你还有这种癖好,不过我没有啊。”
“都这个时候了,还在和我说这些吗?”秦望笙道“如果你和我说了,我没准会放过你。”
“你倒是问啊。”廖青霭皱起眉头“你不问,我怎么和你说,我说什么?”
“你说什么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不过你这时候说你不是抗联的人,估计没有人会相信,那么,你就告诉我,抗联里,都有谁?”秦望笙步步紧逼。
“我不知道。”廖青霭话音刚落浑身上下便被电流穿透。
“说不说?”
“我说了,我不知道。”廖青霭抬眼看着她。
“那你想不想试试别的?”秦望笙叫人端来一个火盆,从里面拎起一块烧红的烙铁“你说,这个印在你的脸上,是不是就没有人会喜欢你了?”
“这么着急玩儿这新鲜的吗?”廖青霭一笑“那你也会不喜欢的,这样你审讯我,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
“是啊。”秦望笙说着,一颗一颗地解开廖青霭的衬衣,看见了廖青霭胸口的栖麟会纹身”这是什么意思?“
“年轻不懂事,自己画着玩的。”廖青霭道。
“画着玩?”秦望笙抚摸着廖青霭胸前的肌肤“究竟是什么东西,你会把他纹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栖麟会每一代人成年之际都会由上一代家主将栖麟会的标志纹在身上,肖照晚更是在身份暴露之后,由沈月白代廖青霭帮她纹在了肩膀上。
“反正和你无关。”廖青霭的话还没说完,一块烧红的烙铁就印在了他的胸口,他闷哼一声,没有叫出来,只是用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秦望笙。
“你在隐藏什么?又为了谁?”
“我谁也不为,只为我自己。”廖青霭死盯着那块烙铁从自己胸口上移开,灼伤感遍布了他的全身,他咬了咬牙。
当秦望笙正要对他用下一个刑法时,高桥龙一走了进来,秦望笙倚在高桥龙一身上,和他耳语了几句。
高桥龙一接过秦望笙手里的皮鞭,走到廖青霭面前“我以前就知道你绝非善类。”
“您也一样。”廖青霭舔舔唇角的血迹,挑衅的冲他笑着。这自然换来一顿毒打,他的眼镜被鞭子打碎,碎发沾染了汗水和血水,湿嗒嗒的黏在额角。
“廖先生,你还不打算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吗?”高桥龙一问。
“你既然觉得我绝非善类,那么,我的话……你自然也不会信……”
“我知道你很聪明,你若是真心实意的与我们合作,我会选择性的听你说话。”
廖青霭嗤笑“你对我没有足够的信任,我说什么都是无用的,因为我能告诉你的,只有我是清白且无辜的。”
高桥龙一脸色一沉,火辣辣的皮鞭又一次落在他身上,廖青霭就这样咬着牙,挨过了一鞭又一鞭,直到二人觉得累了,才扔下鞭子,扬长而去。
监狱里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廖青霭也不知道自己何时睡过去的,也不知道自己何时醒来,只知道自己的耳边不断地重复着,自己同胞们的嘶吼与哀嚎。
廖青霭不知被抓紧去了多少天。
“天玉哥!你要去干什么?”沈月白拦在百凤门的门口。
任天玉怀里抱着琴“我受不了了,我要去找高桥龙一,我要去救廖青霭!”
“你别去!你去了也没办法把廖青霭救回来的!”沈月白堵在门前。
“即使……即使不能救他回来……我也要见他一面!”任天玉推开沈月白“你得让我看看他是死是活,活要见人……死了,我也要把尸体带回来!”
“任天玉!我又何尝不盼着廖青霭回来!”沈月白一拳砸在门上“你若是这一去!我怕你也回不来了!我们现在损失了多少人你知道吗?!杜言秋!任天竞!韩铎生!谢行川!他们都死了!廖青霭也被抓了!你要是回不来!你要是回不来……”她缓缓蹲下身,手紧紧握成拳头。
任天玉抱紧了怀里的琴“我之前说过,我的琴不为日本人弹,但是我既然早就违背了我的初心,也不妨用这琴,做些该做事情,我会回来的,我知道,我们的处境很难,我不会让大家为难的。”说完,他抱着琴,走进了茫茫夜色里。
他只身去求见高桥龙一,高桥龙一的守卫兵们不解,百凤门的老板为何抱着琴深夜求见,高桥龙一也没多想,赶忙叫人请了进去。
“任先生今日怎么这么晚来找在下?”高桥龙一问。
“只是突然有一首曲子,想要弹奏与您共同赏玩。”任天玉垂下头。
“哦?那既然任先生有如此雅兴,在下也一定洗耳恭听。”高桥龙一给任天玉搬来椅子请他坐下。
任天玉坐下身,将琴放在桌子上,一首《高山流水》从指尖倾泻而出,余音绕梁,高桥龙一不禁闭上眼睛欣赏。
可是琴音骤然终止,高桥龙一抬起头看任天玉,但任天玉没有看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手里断掉的琴弦“都说,高山流水遇知音,但是,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啊……”
“难道在下还不算任先生的知音?”高桥龙一皱起眉头。
“我的知音与我少时相识,一起长大,后来他去了日本留学,直到五四运动才回来,他走时没有和我说一声,回来也没有。当时我在心里怨过他,但是当我看见他之后,我就不怨了,他是那么的意气风发,那么的夺人眼球。后来他努力往上爬,我也跟着他,和他一起往上爬……我不知道那段日子没有他我会怎样……”
“你们当真就这样好吗?”
“我和他,是刎颈之交啊。”任天玉笑着“但是现在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
“早就听闻,任先生与廖青霭交好,您这么说,应该是早知道廖青霭在我手上了吧。”高桥龙一站起来,走到任天玉面前“你可有了解过廖青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他做过什么事情你都知道吗?”
任天玉摇头“我只知道,他是我最好的兄弟,兄弟受难,我不能不救。”
“他是抗联的人,你也要救吗?”高桥龙一盯着任天玉,像是要把他盯漏了“任先生,我可是拿您当我最好的朋友,甚至,我已经拿您当了知音。”
“我不知道什么抗联……至少,我想见他一面。”任天玉抬起眼睛,已经含满了热泪,他举起手里的琴“这张琴是您送我的礼物,也是您的藏品之一,如此贵重我已替您惠存了许久,如今,琴弦已断,任某,是留不得它了,还望高桥先生,把这份礼物收回去。”
高桥龙一没有接过琴,他只是看着任天玉“你当真只是想见他一面?”
“是。”任天玉盯着他。
“那,你和我来吧,不过,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廖青霭,他还活着?”任天玉的眼泪一瞬间掉了下来。
“只是活得没有那么好罢了。”高桥龙一摆摆手,示意任天玉跟上。
下了车,高桥龙一带着任天玉来到军械所,任天玉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嚎叫声和用刑的声音,不觉得把心揪了起来。
“到了。”高桥龙一站在一个监狱间前,给他拉开铁门“你只有二十分钟的时间。”
“你会听我们说话吗?”
高桥龙一看着任天玉,摇了摇头”不会。“
“谢谢你。”
高桥龙一顿了顿,走出了监狱。
“二哥……二哥?廖青霭……”任天玉逐渐靠近了那个被铁链拴在柱子上的人形。
听到有人叫他,廖青霭僵直的抬起头“任天玉?你怎么来这儿了?“
“我求高桥龙一让我看你一眼,我只有二十分钟的时间。”任天玉说着,走上前不顾廖青霭身上的血污,径直拥住了他“二哥……你受苦了。”
“没关系……”廖青霭的声音低哑“告诉沈月白,时候该到了。”
“好……”
“高桥就这么放你进来了?他没有对你起疑心吗?”
“我不知道……”任天玉摇摇头“我只想见你,我们……都很想你。”他抚摸着廖青霭身上的疤痕,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我会活着回去的。”廖青霭冲他宽慰似的笑着。
“你的伤……”
“这都不算什么,”廖青霭道“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你们就回去,慢慢等我的消息就好了。”
任天玉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站在廖青霭身边。
“二十分钟,真的什么都不和我说吗?”
“我能说什么。”任天玉话没说完,一个鼻涕泡冒了出来,廖青霭不禁笑了“哭得这么难过啊?我又没死,有机会去我坟头上哭。”
任天玉捂住廖青霭的嘴“你胡说什么,你还嫌我不够担心你?”
“好了,不逗你了,”廖青霭笑笑“我身上脏,离我那么近干什么,脏了你的衣服。”
“我又不怕。”
“别哭,我可不想看你在我这儿哭个二十分钟,”廖青霭抬起眼皮“给哥笑一个。”
“笑什么啊……老流氓……”任天玉嘴上说着,唇角还是不自觉的弯起来。
“笑起来比哭还丑,快别笑了。”廖青霭道。
“我求着人把我放进来,就是为了听你说我笑比哭丑的?”
“要不?你还想听什么?”
任天玉垂下头“你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我很好,没死。”
“谁想听你死没死啊!”
廖青霭嗤笑“我只是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念,即使我看不到,我们的后辈,也应会看到……我将把我的生命都奉献在这个事业当中,虽九死,其尤未悔。”
“我们都会追随你的,”任天玉望着廖青霭的眼睛“你也会见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