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坠入了一个接着一个荒诞的梦里。

黑暗紧紧地裹挟着他，让他陷入濒死般的绝望窒息。

他听见敲门的声响，母亲慌乱把他藏进柜子里，叮嘱他不要出来。他透过狭窄的缝隙，看见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拉拽母亲进了房间。

他们嬉笑地合上了房门，母亲迸发出一声惊惶的尖叫，又慢慢没了声响。

楼招不知道在柜子里待了多久，他渐渐在柜子里睡着了，等母亲笑着把柜门打开的时候，外面的天都已经黑了。

母亲颤抖着手摸他的头发，她的眼睛和脸颊都是红的，嘴角还破了道血口子。

楼招伸手去摸她通红的侧脸，妈妈，他们打你了吗？

母亲不说话，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抱着他，滚烫的泪水顺着楼招的脖颈淌下去。

母亲说，小招啊，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楼招小小的手环住她的腰点头，好啊。

但他们终究没有逃出去。

还没到车站，就被彭圣手底下的人围了一圈，他们是商品，是彭圣东山再起的本钱。

母亲跪在彭圣面前不住地磕头，小招还小，他还只是个孩子，你们放过他吧。

彭圣不以为意，兴致恹恹，就是因为还小，才记不住事，这个样貌卖去别人家也是享福的命，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母亲柔弱的身体突然暴起，她扑上去声嘶力竭地骂他：“畜生！你就是个畜生！”

楼招和母亲被关进了笼子里，和一堆小猫小狗一起运去远方，卡车车厢里阴沉沉的，夜里楼招紧紧搂着母亲说冷。

母亲一路都没再哭，只是拍着楼招的背哄着他睡。后来人贩累了，找了个安全的地方歇脚。

这一批不止楼招和母亲，还有其他年轻又漂亮的姑娘。

但看守楼招他们的只有两个人。

楼招被母亲叫醒了，母亲让他数数，等她出去后开始，数到500就往外跑，卡车后面是一片树林，母亲让他躲进去，有多远就跑多远。

楼招揉揉困倦的眼睛问，那你呢？

母亲笑着捏捏他的小脸，又捏捏他的小手，将他全身上下都捏了一遍，你先跑，母亲晚点就来找你。出去后你就找警察，你还有个大伯，是你爸爸的哥哥，你去找他，妈妈晚点也会来的。

母亲说完后放开他的手，整理好头发和衣服出了房门。她站在门口最后冲楼招露出个笑来，那笑温柔又破碎，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她的身体里缓缓抽离。

楼招乖乖坐在房里，安安分分地数到了500才往外跑，他跑过了另一间房，纸糊的窗上透出来了三道交缠在一起的身影。

楼招的脚步下意识停顿了一秒，但仅仅只有一秒。他听母亲的话跑进了树林，光亮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只是那道身影却在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楼招无疑是幸运的，他遇到了一个好的村民，又遇到了一个好的警察，警察成功地把他送回了海市，他大伯楼万手上。

但楼招也是不幸的，楼万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禽兽。

母亲把他当做最后一根稻草，这稻草底下却是爬满毒蛇的深渊。

楼万好赌成性，右手缺了三根手指，是他还不上赌债，被催债的人砍的。说来好笑，那次也是楼彦唯一一次没借给他钱。

楼彦想让楼万改邪归正，那么多回，自己吃不上饭都帮楼万还了，只有那一次，楼彦狠狠心，没借钱。

后来楼万确实把赌给戒了，但他一看到自己的残缺的右手，就会记恨楼彦。都是因为楼彦，都是因为他不借给他钱他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不会想楼彦之前帮了他多少次，他也从来没有把那些借的钱还给楼彦过，但他独独记得最后一次，他没办法接受自己的残缺，恨得精神错乱，终日酗酒。

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对楼彦的独生子好？

近乎是拱手送到了楼万手上任由宰割。

楼招成了一个肆意发泄情绪的沙袋子，喝醉了踢两脚，受气了打两拳，最后连家里凳子歪了看不顺眼都要给他两巴掌。

楼招不反抗也不说话，他只是日复一日地等母亲。顶着满脸的淤青，从夏天等到了冬天，又从冬天等到了夏天。

后来啊，他站在了一扇纸糊的窗户前，沉默地站了好久好久，他突然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惊动的邻居跑出来看他，看到了他满身满脸的伤痕。

他们责怪楼万把一个好好的孩子折磨成了这样，楼万拽着楼招的胳膊把人拎回去，关起门来，打得更厉害了。

楼招奄奄一息，还不忘回头咬他一口，那双稚嫩的眼睛像是淬了毒，瘆得楼万抬起的胳膊都忘了落下去。

后脑勺被重重地砸在了墙壁上，楼招耳朵疯狂嗡鸣。楼万摇摇晃晃回到了桌前，提起酒瓶，怒斥了一声小疯子。

楼招每每觉得自己快死了，第二天又会浑身疼痛地醒过来。他在生与死的边界徘徊生长，他渐渐大了，楼万打不过他了。

但他又好像困在那扇窗户前，从来没有走出去过。他没有情绪，甚少表达，整个人长得阴沉沉的，像是阴暗角落里爬满了的潮冷青苔。

又一次梦到那扇窗之后，楼招踢了一脚瘫在沙发上醉成烂泥的楼万，从家里找出一根麻绳，去了郊外。

很快很快，近乎只有十几秒楼招就失去了意识。他梦见了一片辽阔的草原，母亲在半空中冲他伸出了手。

他的身子一点点变轻，就快要触上母亲的胳膊，一阵拉扯力从身后席卷而来，他被卷进了一片漆黑的漩涡，他感觉自己好像在蹬腿，再然后，他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大脑有那么片刻的失真，好像忘记了所有的事情。

绳子在半空晃荡，没有系成死结，他身体本身存在的求生本能，让他的双手紧攥着绳索，硬生生从那桎梏里挣扎了下来。

楼招匍匐在地，又哭又笑。

世界本身没有情绪，只是因为人在其中，才赋予了它喜怒哀乐。

恶劣撕开了楼招遍布疮痍的内心，他既死不了，那他就要把世界加注在他身上的所有恶意，统统宣泄回去。

他又听见了敲门的声音，这一次不是在梦里，而是在梦外。

楼招意识渐渐回笼，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梦到了什么，宿醉带来的后遗症一直持续到了现在，他忍着太阳穴的疼痛下了床，走过客厅，拉开了门。

光线顿时倾泻而来，薛小尔背光站在门口，那样不切实际。

她冲他晃了晃手里的饭盒，声调依旧是听惯了的温柔：“我就猜到你还没醒，怎么样？还好吗？胃还疼吗？头呢？”

楼招觉得自己可能还在梦里。

他看到她身后延绵出来一片绿色的植被，欣欣向荣、勃勃生机，带着势在必得的力量，迅疾地侵占了一片贫瘠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