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窈，过来。”

年轻的罗氏坐在沈府花园亭里，温柔浅笑朝园中粉衣小团子招手。

人小腿短的窈窈听到母亲呼唤，欢喜地摘了花园里，她认为最美最艳的那朵花朝亭里蹦跳跑去。

她想快点过去，亲手将花簪在母亲发间。

然而将要踏上亭阶时，周围景象忽然幻灭，天地陷入一片黑暗。

沈洛窈在这片黑暗中不知呆了多久，她不想再醒来，只想永远就此沉睡。

耳边淅沥声响不停，睡梦中，沈洛窈无意识舔了舔干燥的唇。

恍惚中有人扶起她，她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有温热的东西递到嘴边，水流感没入口中，她本能地吞咽，却呛得连连咳嗽。

她浑噩地睁开眼，眼神空洞看着前方，又咳了一下。

“要不要再喝点水？”低柔男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沈洛窈眨了眨眼，终于看清身处之地。

她记得这个车厢，是上京半途陆铉换的那架。

后背传来男人身上炙热的温度，她出其意料地平静。

动了动手指，她撑着座位边沿坐起，从男人怀里挪开，垂眸道谢，“不用了，谢谢。”

语气疏离得像陌路人。

陆铉拿着水囊的手指微微一紧。

沈洛窈打开车窗往外看，外面淅沥的雨声盖过了车轱辘滚动声响。

一开窗，就有雨溅进来，沈洛窈不紧不慢关上问，“这是去哪？”

陆铉塞好水囊口，把囊袋扔到一旁，回答，“回桃源岛。”

沈洛窈似乎并不意外，却不容置疑开口，“送我回去。”

陆铉诧异地看着她，以为听错了。

“送我回那个墓地。”沈洛窈回看他，眸中却没有他的身影，声音飘渺，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母亲给我准备了上好的墓地和陪葬品，我不能辜负母亲好意，你送我回去，送我回那个墓地……”

她昨晚进沈府后，陆铉一直守在沈府后门，钟嬷嬷和冯嬷嬷把她带到墓地时，他一路跟着，没出手救，就是为了让少女看清现实清醒过来。

本来陆铉打算把那些埋她的人都处理掉的，钟嬷嬷那一摔，倒是无意间救了她们一命。

他以为经此一堑，她会看清所谓至亲残忍的一面。

没想到她心灰至此，还自愿回去接受亲人为她安排的死亡。

“沈洛窈，”陆铉第一次喊她的全名，两手搭在少女手臂上，将少女扳过来，让她面对着自己，字句郑重，“沈府不要你，你便要寻死觅活，你就没想过换个活法吗？”

少女神情木然低喃，“我生是沈府人，死是沈府鬼，只要我听从母亲安排，以后清明祭祀节日，母亲会来看我的……”

软的不行，试试硬的。

陆铉冷硬地泼她冷水，“别傻了，她不会去，她去了只会让她想起她是刽子手。”

“不，不会，母亲会来看我的，”少女忽然尖声叫起来，“你送我回去，我要回去……”

劝人不成，还发了疯，陆铉只能抬手劈晕她。

再睁眼醒来，沈洛窈已置身于一个破庙，身上盖了件玄色大氅。

是陆铉骑马惯常穿的那件。

外面雨已停歇，天色已黑，陆铉在庙里生了火，沈洛窈睡在篝火旁边，脸被烘得红彤彤的，脸色看着没那么苍白有些许红润之色，可她一醒来，就着了魔似的，面无表情起身，不发一言朝外走。

陆铉正在烤鱼，看到她这魔怔的样子，立刻放下烤鱼，起身两步上前，握住少女纤细的手腕，“你要去哪？”

沈洛窈下意识想甩开他，陆铉握得更紧。

见挣脱不开，沈洛窈重新回到篝火前坐下，陆铉跟着回来一起坐下。

没想到，少女一坐下就开始解腰带脱衣服。

她身上穿的是昨晚沐浴后换的衣裳，上好的锦衣缎子，许是为了让她干净上路，衣裙里外都是寡淡无纹的素白。

她肤色本就白皙若雪，周身素白让她看起来清冷圣洁，美得惊心动魄。

陆铉出神盯着少女看了一会，后知后觉意识到少女要做什么，眉心突突直跳，摁住她下一步动作，齿缝挤字问，“你做什么！”

少女眼神空茫凝视着青年，唇瓣如木偶般没有感情张合道，“我不是沈家嫡女了，陆少主千里迢迢送我回京，没什么可报答你的，这副身躯还入得了你眼，喜欢就拿去吧。”

说完，她挥开男人的手，继续自顾自解衣裳。

陆铉气得差点呕血，他要是喜欢趁人之危，她清白还能在？

他恼怒上前，伸手制住少女要拉下外衣的动作，然后强势地把少女所有衣带打成死结，将她的腰带束好，咬牙威胁她，“你要是敢再脱衣服，我保证你明天裸.尸出现在北陵闹市！”

这狠毒无情的话果然有用，少女毫无情绪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沈洛窈眼眶微红，声若蚊呐几近哀求，“那要怎样……你才肯送我回去？”

她竟然还想着回墓地的事！

陆铉头疼地摁了摁眉心。

片刻，他叹了叹气，放柔声音劝她，“难道你不好奇，害你的人是谁？就不想知道，为何北陵和桃源相隔千里，而你不到两日时间便落到我们岛上？”

沈洛窈自暴自弃抹泪轻笑，“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

她长长叹了口气，带着几分释然与洒脱道，“回不去沈府，什么都不重要了。”

陆铉冷冷一嗤，“既然什么都不重要了，那就横尸北陵，死个痛快不是更好！”

泥人也有三分火，一听这话，刚刚还心如死灰的少女莫名其妙火气就上来了。

沈洛窈攥紧拳头，义愤填膺望向面前阴阳怪气的青年。

陆铉对上她怒视的目光，不退反笑，“怎么？我说得不对么？什么都不在意的话，何必在意死后尸体如何呢？左右都看不到了，眼不见为净。”

论口舌之争，沈洛窈从来没赢过，便不想废话与他争执，别过头看着地面生闷气。

她终于不像要寻死觅活了，陆铉暗松一口气，趁机道，“回那什么劳什子墓地是不可能了，我现在给你三个选择，一是横尸北陵街市，二，跟我回桃源岛，你愿意当我少夫人也好，不愿意也罢，我绝不强求，三，你若有其他去处，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过喜欢的生活。”

她喜欢的生活？

沈洛窈神色发怔，活了十五年，父亲母亲还有很多人，都对她耳提面命过，告诉她，她是千金小姐，大家闺秀，要知书达礼，温柔娴静，将来才能嫁个门户相当的好郎君。

后来，她被指给太子，成为未来太子妃，她们又说，未来太子妃要贤良淑德，秀外慧中，温婉端庄，将来才能母仪天下。

在这种循循教导下，她活成了她们想要的样子，但其实她无时无刻不在压抑真实的自己，只为成为旁人艳羡的模样。

从来没人告诉过她，她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活下去。

紧攥的拳头慢慢松开，沈洛窈忽然觉得迷茫。

什么样的生活是她喜欢的？

她不知道，活在别人眼里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从他人的眼光判断好坏，从而纠正自己的行为。

所以，她不知道，若是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她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少女神色迷茫，不过好歹不再像刚才那般死灰无神，陆铉担心再激她，会适得其反，没有逼她立刻作出选择，只让她好好休息，什么时候想通了再告诉他答案。

沈洛窈沉默躺回篝火旁，认真思考刚才脑子里转过的问题。

篝火与大氅同时作用，身上很快变得暖融融，舒服的温度，脑子渐渐放空……

少女侧躺在破庙稻草上，呼吸轻浅地睡着了。

火光下，明黄朦胧的光晕映在她白皙精致的小脸上，让少女看起来像刚出瓷窑的琉璃女神像，美得易碎易折。

陆铉视线从少女弯翘的羽睫，秀挺的鼻翼，如花的唇瓣一一扫过，忽然握拳。

琉璃女神像，不该屈于破庙，应该供于高庙殿堂。

鱼头一直在门口东张西望不敢进来，陆铉早发现了，视线从少女身上挪开，朝外走。

鱼头连忙跟上，递上一个还没有尾指长的小竹筒。

陆铉把小竹筒里的信笺拿出来，看了一眼，随即揉成一团，握成拳，仰天而望，不知在想什么。

赶了一天的路，鱼头眼皮打半天架了，实在忍不住了，他问，“少主，要回信吗？”

陆铉低嗯了声说，“让他在长山道接应。”

一听长山道，鱼头大致猜到信上写什么了。

世道真的要乱了！

此次跟着上京的其实不止他们三人，还有李刃。

他们上京一路没遇上半个匪盗流寇，都是因为李刃在前方探路。

没想到，短短数日，沿途路况已变。

连距离北陵百里之地都出现了兴风作浪的流匪，可想而知，自封西北王的陈莽野心有多大，不过，他实力也确实强悍，仅仅一年时间，不仅把西北一带归入域下之地，如今更有染指北陵公然挑衅皇室正统之势。

也不知，高坐皇城殿堂的天子和权臣们还能安于现状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