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青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看见过左芳了，她的脚钉在原地，第一反应，竟然是离开这里。

其实，她还是不知道，自己要如何面对这个女士。

她就坐在下面的石凳上，眉眼无波澜。

身上是丝巾带有少数民族的服饰，长期不见光的脸色有些苍白，像是一阵风，就会把这堆石膏吹落。

有的时候，黎青也觉得，她明明和之前一模一样，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疯了呢。

四周的树叶飘忽吹起，落在她的身侧。

黎青不知道自己做了多久的心理建设，终于走向前，“妈。”

她怀里是一只橘猫，是一只喜欢四处串门的猫，有的时候在这里，有的时候又在别人家里。

这里的住户基本习惯它的存在，遇见的时候，也许还会逗弄一下。

那只橘猫有些胖，看见黎青走进的时候，一翻身就下去了。

左芳没有反应。

她依旧是保持着想要抚摸的状态，那一瞬间，黎青还以为，她没有听见。

秦年把书包放上车后就过来了，黎阳看着左臂，低声喊了句，“妈。”

左芳这才缓缓掀起眼皮，打量着这陌生的环境。

她的脊背挺直，那张脸经历几十年，虽是没有保养，但也只是增添了几道皱纹。

岁月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就好像，左芳依旧是红唇带着笑，轻轻松松就能斩获所有比赛的奖项。

左芳的眼神很轻，像是蹒跚老人迟缓，最后落在秦年和黎青交握的手上。

她嘴唇张张合合，最后消了声音。

左芳只是不想和人交涉，但依旧有着自己的行动能力。

“走吧。”秦年道。

黎阳带着左芳去了后座，两人关上车的时候，黎青抓住了秦年的左臂。

秦年疑惑转头，目光看向黎青。

她低着头，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我没钱再把她送去疗养院了。”

黎青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手指发抖无力，像是垂死的病人。

秦年先是疑惑，随后笑道：“等订婚了，以后就是一家人，钱财自然是由秦家担待。”

黎青没说话，只是手渐渐攥紧。

订婚？

是了，昨日秦年回来的时候，就和自己说了这件事。

耳朵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鸣叫，嗡嗡作响，吵得她不知东西。

世界好像变得有些虚假，就连哽咽也变得困难。

她好像在不断下坠，坠落到一个奇怪的深渊。

秦年高高在上，看见落在地底鲜血淋漓的她，只是伸出手，为她洗干净那些污秽。

她的伤口在水下溃烂腐臭，他却只觉得，是自己没有洗干净。

明明知道的，秦年早就背叛，自己也做好了准备离开，可为何现在，心脏是密密麻麻的刺痛。

黎青手上的力度有些大了，秦年微微蹙眉，并未说话，只是等待着她慢慢恢复神智。

车窗缓缓摇下，黎阳探出头，看着两人，“姐姐，快走，今天还要去玩呢。”

秦年回过头，笑着看着黎阳，“会带你去的，不用着急。”

黎阳撇嘴，眼睛转溜一圈，这才把手臂拿开，回到了车子里面。

“青青？”秦年看着她，问道。

黎青抬起头来，收回手，“没事，你去开车吧。”

秦年打开副驾，给她系好安全带后，这才坐到了主驾驶。

黎青没说话，她看着窗外的场景飞速走过，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有些茫然。

平心而论，秦年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对象。

会在她痛经的时候，为她煮红糖水，哪怕自己在睡觉，被吵醒了，也只是会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

吵架的时候，也会第一个低头。

会因为一句话，深夜出去买她想吃的东西。

允许黎青在自己的房间，建设自己喜欢的设计。

秦年会为了自己退步，会做不少事情。

可是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她不知道。

她的尊严在秦年的眼里，就好像是无痛□□。

秦年不会知道自己在意的是什么，他只会觉得，这样子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在想什么？”

秦年想去的目的地并不远，是一家很大的游乐园。

见黎青的表情有些意外，他笑了笑，“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你还记得吗？”

怎么会不记得。

秦年很少做那些刺激的活动，所以，他在被朋友推搡过山车的时候，呕吐了。

当时的工作人员表情一个比一个精彩。

黎青当时也在这里工作，这里的老板出手大方，也不会随意地扣除工资。

他的朋友没遇见过这种事情，显然是有些懵了。

还是黎青带着他，去找了家小诊所，把人给丢进去。

黎青很快就忘了这件事，后来，同事谈论的时候，这才发现，有个人一直来这家游乐园。

秦年也没什么追人的经验，他之前，基本是那些女孩子找他的。

要么为钱要么为了颜，这没什么好说的，两人一拍即合，散去也没什么好不舍。

反正，秦年会给每个分手的人，一笔高昂的生活费。

他想过，要不要用金钱吸引，但看着她的脸，像是不在这个世界。

想了想，秦年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她去扫地她跟着，黎青被分配卖水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坐着。

实在是遇见的次数太多了，被黎青发现了。

女孩也不说话，就那么睁着一双眼，看着他。

她眼里的情绪很淡，秦年想不明白，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为什么眼睛就像是被蒙灰的玉石，毫无光亮。

明明是没什么情绪的，可秦年却鼓起勇气，要走了她的气泡。

那是她们的相识。

黎阳带着左芳去了旁边的地方，他很少来这种地方，看什么都很兴奋。

在黎阳眼中，左芳一般很安静，但偶尔冒出的两句，也都是带着挖苦。

这还是第一次，她什么都没说。

“当时，我记得我家里出了很大的事情，是你，一直陪着我，才让我重新振作起来。”

秦年牵着她的手，走在前面。

这句话，让黎青也难免想起这段回忆。

本以为自己都有些记不清楚了，在时光的长河里，它依旧是静静地躺在那。

那是秦家最大的一次问题，有人刻意拦截货物，到期交不上东西，差点让秦家赔了个底朝天。

秦家放弃了那个单子，连带着不少的东西都被法院收走。

当时秦年的父亲想要自我了断，秦年这边也好不到哪去。

那些狐朋狗友散得彻底，秦年经历事业感情的打击下，恨不得跳楼。

在踏上高台的时候，冷风拂过他的面庞，那一瞬间，秦年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的是黎青的脸。

他想，如果自己死了，怎么说，也要让别人记住他曾来过吧。

反正，自己很快就会跳下去，没有人来得及救他。

也不会有人会想救他。

“我要死了。”这是他电话过去，开口的第一句话。

黎青没有说话，安静得像是没有听到这样的消息一样。

“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秦年也不想有人回应，他只是想宣泄一下自己的情绪。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活下去，我欠了一笔好大的负债，我妈和我爸他，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当时的他，一股脑把这些话语说出，丝毫不管黎青的反应。

“我其实挺喜欢你的，但我没有追过人，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追上你，不过，我很快就不会纠缠你了。”

一直坐着的脚其实有些麻木，他站起身来，看着底下的车水马龙。

世界喧嚣热闹，他被阻隔在外，像是一个饿着肚子的人，渴望一点能够入口的东西，哪怕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想放下终端，可又想听听这人会说什么。

是说他没有勇气，还会是什么呢？

夜里的风有些凉，扑打在脸上，像是带着所有人的不甘与埋怨，催促着他快些下去。

电话那头终于有了动静，似乎是她在走动的声音。

风灌入听筒，让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模糊。

“在此之前，我是一个富家小姐。”

秦年的手僵住，脑海中浮现出，穿着玩偶服的她、戴着棒球帽的她、坐在小卖部面前的她。

看起来，这样子的她，除了浑身沉寂的气质，和那些游走在浮世间的人，好像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秦年忘了眨眼，他喉咙滚动，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的父亲，在我初中那年，被醉酒的司机撞死，我的家庭就此破碎。”

“左芳是我的母亲，她是大名鼎鼎的设计师，合同毁约，我们还不上欠款。”

“法院说，只要不继承遗产，我们不用承担那笔债务。”

她的语调很轻，像是说着和自己无关的故事。

“所以，我们连他为母亲亲手裁剪的衣服，也没能留下来。”

秦年听着，不知何时，眼中蓄起泪水，几乎忘了之后的话语。

“妈妈和我说，如果她能够赢下这次的机会，公司就会送她去精进刺绣。”

“我的母亲，左芳，不是我的母亲。”

“她是我的继母。”

电话那头的脚步声停下，吱呀一声，紧闭的铁门缓缓打开。

少女就站在那，终端的光亮照在她的脸上，“虽然说，死去的我们在几亿年后交缠纠葛，在无尽的尘埃中，化作相交的泡沫，以另一种形态存活——但人生还很长，休息一下吧。”

终端那头的声音和女孩的声音同时响起，他站在耸立的高台上，被她抱住拉下的那一刻，漂泊无定的柳絮，终于可以停下。

作者有话要说：简介改了更新时间，看差以为今天周二（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