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西城天气回暖，樱花开了半个一中的校园。

教学北楼，高二理（3）教室，秃头班主任正在点名。

“杜燃。”

“到！”

“白灿荣。”

“在。”

“元玑。”

“到！”

怕有些胆肥的开学头一天就不来上晚自习，新调来的班主任正在点名。

“沐风。”

“到。”

“季赤羽。”

“……”

很好。老秃驴的眼角发射出一缕睿智的光。

逮到一个。

秃驴姓秦，教化学的。头顶秃了就把左边的留长了铺过来，升旗的时候清风一吹总是能随风舞得比国旗还厉害，同学们就送他了这么个爱称。

他皱了皱眉，心下一喜，又确认了一遍：“季赤羽？”

安静了大概10秒钟，没人回答。

老秃驴抬头扫视讲台下的芸芸众生，发现了最后一排趴角落里梦周公的男生。

别人偷偷睡觉还拿个语文书掩饰一下，可这孩子毫不客气地拿学校当自己家，半点不顾及睡姿。

他耳朵枕在一条结实的胳膊上，睫毛扫在眼睑，窗外樱花一两片落在微张的嘴边，还有那么一点儿装模作样的意境。

教龄快四十年了，还没见过开学第一天自习就睡大觉的。听原来的带班老师说班里有个总是睡不醒的孩子，因为办了一年的保留学籍比班里同学都大一岁。

所以这小子大概就是季赤羽了。

“呀！”

他舔了一下手指翻了一页课本，“怎么新学期开学第一天就白天睡觉，旁边的同学赶紧把他给我叫醒来！”

杜燃小小声回应他：“白天不睡难道晚上睡，还是第一天不睡第二天睡，人家后排靠窗，王的故乡……”

老秃驴指的是季赤羽旁边白白瘦瘦发色浅淡的男生白灿荣，一阶段性别分化是omega。

他嫌弃地乜了他一眼季赤羽，才懒得动。

那男生前面的杜燃却回过头来，小声地喊哥，声音轻得像是在哄睡。

“哥，哥？醒一下，老秃驴点名呢，一会儿再睡吧……”

季赤羽闻声迷迷糊糊睁开眼，大庭广众下嚣张地伸了个懒腰。

“第几节课了？”他问。

“最后一节了，坚持一下吧。”杜燃小声说。

“唔……”

季赤羽刚起床，迷迷糊糊地揉了揉自己头发。

基因问题，他的头发有点黑得发紫。

杜燃见他醒了也就转过去了。

季赤羽托腮看着窗外，把那两片樱花花瓣用食指扫下去。

幸好没流口水，不然就粘桌子上了，很难搞。

点完名册上的倒数第二个名字，班主任收起名册，自言自语。

“哎我们班性别比例失衡啊，怎么一点名超过一半都是alpha……”

季赤羽表情冷漠地听着他的话。

Alpha因为基因强大，总是在某些方面拥有异于常人的能力，比如运动天赋，记忆能力和反应速度。发色更深和体格更强壮通常是alpha的特征，但也不绝对。

季赤羽揪着自己额头前的几根刘海瞅了瞅。

要说自己这个毛色都黑得发光了，肩也够宽了，奈何他第一阶段都过了，半点分化的迹象都没有。

“我们班会来一位新同学，后天会从英国飞回国。”老秃驴郑重地宣布道。

“啊？新同学？”

“我靠外国人吗？干嘛不早两天来报道？”

“英国？灿荣哥不是在英国长大的吗？”

“男生女生？A还是O啊……”

“……”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

“咳咳！大家先安静一下！知道你们都喜欢看到新同学哈……”

老秃驴接着道，“他比大家都大一岁啊，后天第二节课我会带他进来给你们仔细做介绍……早上第二节课是什么来着？”

没人回答。

见同学们这下真的不哔哔了，都低头干起了自己的事，秃驴孤独地戴上眼镜瞅了一眼课表。

“英语啊，我跟你们英语老师借点时间……”

坐在靠窗倒数第三排的男生自始至终没有抬起过头，好像一点也不关心班里新来的同学。

“沐哥，Caron哥给你的。”

杜燃戳了戳前桌，谄媚地笑着把纸条递过去。

杜燃简直太羡慕沐风的身材了，班里那么多普通人，但是为什么人家能长一米九，肩宽腰窄倒梯形，人帅脸白招人爱。

要不是……

唉，要不是沐风有一头漂亮的栗色短发，可能真的会被人认成是那种基因超级强大的alpha。

Caron是白灿荣的英文名，因为他自己说习惯了别人喊他英文名，所以班里很多人都这么叫他。

沐风顿了一下接过杜燃传来的纸条，纸条背面用很隽秀的小楷写着“给沐风”。

他转着中性笔，展开看了一眼——

【爸爸说今晚有家庭聚会，你放学先别走，等我。】

沐风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白灿荣，对方的视线恰好躲过他。

“今晚有事去不了，你直接跟他传句话吧。”沐风转过身对杜燃说。

杜燃坐直了愣愣地哦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又被身后的另一个哥戳了。

季赤羽根本无心听他在上面哔哔，但是刚才被人叫醒了现在又睡不着。他戳了一下前面的杜燃。

“杜燃……杜燃？”

“啊？怎么了哥？”杜燃回过头来。

季赤羽伸手：“化学作业写完没？借我抄一下。”

杜燃有点不好意思道：“哥，不，不是我……”

季赤羽：“没写完？”

杜燃嗫嚅：“不不不不不，我昨天作业都没几个对的……准确来说是全错……我这错还没改，不太好意思给你看……”

“噗——”季赤羽笑出了声。

“你说这对能对的一样，咋可能连错都错得一模一样？老秃驴一看不就抄的？”

“那你数学给我抄一下吧，数学对几道？”

“哦，那这个对得还挺多的……”杜燃嘟嘟囔囔，自信地翻出来数学作业给他，“就错了十九道。”

啊……虽然数学题一共就二十一道。

听起来错得很离谱，但发生在杜燃身上倒也正常。

“嗯。数学明天我给你一起交了，不过你明天化学要好好写，争取多对点，老秃驴要抽查。”

“好嘞，知道了，谢谢哥。”

季赤羽把作业堆起来放在桌子上，确保自己趴着舒服，这些废纸在他这也就这么大用了。

指望他把磁场电场那些搞清楚还不如给他一刀痛快。

包已经收拾好了，就等着铃一打拍屁股走人。

但是他跟其他同学不太一样，其他人放学是拍屁股回家，他是拍屁股去超市。

不是逛，而是晚上给超市帮忙卸货，赚钱。

活了快十八年，他还是有一件事情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一生下来就有造都造不完的钱，自己却要累死八活地打工交房租和学费。

对此他只想说个操字。

睁开眼，他的视线无意间越过杜燃瞥了一眼他前面的男生。

不知道这人叫什么，可凭借他多年来的经验，这人一看就是个二世祖，还是富二代中的S级战斗机。

虽然他也就是穿着普普通通的校服，规规矩矩地打着领带。

但季赤羽对他的第一印象不太好。

季赤羽用食指轻轻点着桌面。

……老天怎么这么不公平，凭什么既给这家伙脸又给这家伙钱。

季赤羽咬着笔杆子，忽然全身上下充满了力气，想给这小子脸上来一拳。

可两分钟后就平静下来，他跟自己和解了。

这个世界上这种人还少吗？

——

凌晨，超市后仓库。

大概是从小就喜欢运动的原因，季赤羽的四肢肌肉线条都很明显，就是穿着降落伞一样的校服根本显示不出来身材优势。

“小羽！”

季赤羽搬着箱子顿了一下，朝着收银员姐姐那边看去。

“小羽！有人找你，在超市出口那边，你先去看一下一会儿再搬。”

很少有人找到他打工的地方来，季赤羽纳闷，用短袖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应了一声。

边走边掏出手机看消息，也没人提前联系他。

“贺勇？”

街道边，不远处有个身影，闻声向这边看。

贺勇是他的狐朋狗友之一，初中同学，不过初二的时候因为打架被原来的学校劝退了，后来转去了私立学校。他们之间也有一年多没联系了。

一年多没见，贺勇耳钉戒指青龙加臂的，已经俨然一副高级社会混混的形象。

“来一根？”贺勇从盒子里挤出一根烟来，他最近比较喜欢抽这种细的。

季赤羽一抬手：“不了，我戒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超市卸货怎么样？工资高么？”贺勇也没强求，收回去烟。

“一小时25块。这跟你有关系么？”

季赤羽心道关你屁事。

“几点下班？”

“一般不用补太多货的话，凌晨1点之前能干完回去。”

所以这家伙到底来干嘛的？

“大半夜的过来超市找我？有事？”

贺勇家境优越，他爸就是西城一中食堂中标的餐饮公司老板，从来就没缺过钱。至少在季赤羽的印象里是这样的。

“你上一中了？”他说这话是在确认而已。

“嗯。”

季赤羽懒得多说，想赶紧打发走人再多卸几个货早点回去。他记得贺勇好像上了个国际高中，上完花钱可以直接出国“深造”的那种。

贺勇两指间的烟到底了，他把烟蒂随手扔到了地上用脚踩灭，突然转过来对季赤羽笑了。

“明晚还要在这里干吗？”

季赤羽一脸疑惑：“干什么？”

贺勇：“就是问问。”

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季赤羽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初中的那些同学了，而且贺勇……其实算他不怎么想主动联系的那一类——因为一个人。

“上啊，不然呢？谁给我饭吃？”他自嘲道。

“不然这样，我给你发三倍工资，要不你请假过来，明天有个大事情要喝两杯庆祝一下。”

“不去。”

季赤羽果断拒绝，转身就准备走。

“七倍？”

“不。”

你能有什么大事，七倍也才不到400块，这明显是对自己的侮辱，季赤羽说完准备转身离开。

“20倍，支付宝吧我现在就转你，不用收款。”

手机振动声传来，掏出来看一眼，支付宝到账1500，这顶每晚在超市干活一直干大半个月的了。

“……”

季赤羽顿住脚步，又转了回来。

“在哪吃饭？”

有一件事必须明确——他喜欢钱，非常喜欢。

20倍的话就上千了，只要不干什么违法的事去去也无妨，还能顺便蹭顿饭。

“徐记啊，房间号我明天放学前发你，记得看就好。”

“到底什么事你说清楚点，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系过了，你现在的朋友我也多半不认识，一起喝酒多尴尬。”

只见贺勇转了转自己戴在食指上的钉子戒指，嘴角笑意不经意间流露，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

有道是拿人钱财变成痴呆，季赤羽本来没兴趣，现在也想知道了。

而那家伙却说了：“惊喜吧算是，能让我高兴的事情，需要多点人来撑场子。”

废话，我看不出来是个能让你高兴的事吗？难不成你老婆生孩子了？

季赤羽：“交了新朋友了？”

贺勇靠在墙上侧目看他，顿了顿，说嗯。啪，他的打火机响了，又点了一根烟。

季赤羽其实并不想再掺和了，但是去撑个场子倒也没什么，反正他又不认识。重要的是有钱拿。

“行吧。”

“那晚上10点半，下自习了你准时来。”

“嗯，赶紧回吧，我忙着呢。”

送走了贺勇季赤羽又回去卸货。

高兴的事情……他还真想不出来什么事能让一个富二代高兴到连好几年不见的“朋友”都叫上了。

但不知道怎么了，季赤羽总能想起老秃驴最后一节晚自习说的话——我们班会新来一个alpha。

头上没什么汗了，半夜里晚风还有点儿凉，但季赤羽还是抹了一下额头。

他回到货车后面，重新抱起放在地上的纸箱子往传送带上放。

“小羽回来了，同学么？”一起卸货的司机吴叔笑着问。

嗓子眼卡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一句：“算是吧。”为了避免对方觉得太过敷衍加了个“哈哈”。

“很少见你同学过来找你，有时间也多和朋友们玩玩，同学关系就是这样，多联系感情才好，总是不说话慢慢地呀，也就生疏喽。”

“嗯……”

吴叔说的道理他何尝不知道，但这高中都上了一年半了，他认识的好像也就只有杜燃那小子一个人。

一千块和那个家伙不怎么清晰的脸涌入脑海，他似乎还能想起一个人宽阔的肩膀和紧实的小臂。

有些画面在眼前闪过，后背某个地方忽然抽疼了一下。

有点害怕面对过去，但紧张里又带着难以察觉的一点点兴奋，让季赤羽有点想知道对方过得怎么样了。

不知想到哪，他突然跟个傻子一样猛拍了一下自己的头，把司机吴叔吓一跳。

“哦哟，怎么了呀，小羽？打自己干什么？头疼吗？”

“啊……没事没事，吴叔。”

少爷能过得差到哪里去，不用打工赚钱更不用担心房租，不用四处躲着不用担心将来的工作。

他可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那狗日的最好别回来了，他对自己做的事情没法原谅，再多的美好回忆只要跟那件事扯上关系都会让人恶心得想吐。

卸完了货，季赤羽躲到旁边的巷子里，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

戒烟是骗贺勇的，他只是不想再当着别人面抽了。

烟气入喉，是腐败的味道。但只有抽烟的时候，他觉得拥有了为数不多属于自己的时光。

火星夹在他指间，季赤羽想，应该也不会，他跟自己保证过不会再回来了。

抽完他把烟蒂在垃圾桶上摁灭，发出滋啦一声。

“吴叔我先回去了啊。”

“哎，快回去休息休息，明天还要上课。”

“明天上午那节是英语，不重要，一般都睡觉的。”

“英语要好好学啊，现在这大街上到处都写的英文字母，咱们建设国际化大都市，不学英语都被社会淘汰喽……”

“对对对，”季赤羽连忙改口，“我不睡觉，我强打精神好好听讲呢。那我先走了啊，我收拾好了吴叔，后天见。”

“好好好，快回去吧，后天再见啊。”

季赤羽于是背着包向公交车站的方向走去。

“唉，可怜的孩子……”

季赤羽脚步一顿，听见他这样说。

他说的没错。

吴叔是个挺好的普通人，既不是强大的alpha也不是可怜的omega，他朝季赤羽挥了挥手。

季赤羽笑了一下，单肩挎着书包，在超市仓库门口打了下班卡，看了眼表已经1点40了。

明早要6点半起，现在回去倒头就睡顶多睡4个半小时。不过明天就不用上班了，他找个上厕所的机会半途从酒席溜走应该可以睡个好觉。

嗯……这么想想心情还不错。

到了车站，他在等公交的排座上坐了一会儿，才发觉最后一趟公交车11点半就没了，而现在已经快两点了。是自己糊涂了。

他又站起来，最后这两站路他准备走回去，因为骑车只会让他更清醒，回去可能会睡不着。

“都市”是一个总也安静不下来的词，但总有地方缺少喧嚣。

就像现在，繁华的城市角落里垃圾成堆，野猫在里面翻找着吃食，在道路放行的凌晨货车司机一脚油门呼啸而过，空气中扬起灰尘，他的鞋底还粘着门口饭店泼出来的烂菜汤。

昏黄的路灯一下下拉长他的影子，转头望去，即便是凌晨，街道上也还有那么多为了生计而奔忙的人们，并不是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在起早贪黑地熬日子。

季赤羽突然就觉得

——孤独其实是一件很矫情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回来啦！^_^还是熟悉的姓氏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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