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谭丞走后，尘微逐渐冷静下来。摆脱控制不是急于一时的事，当务之急是找到郁叔叔。一是要确认他是否安全、是否需要救援；二是如果自己先找到人，可以将他藏到安全的地方，让他和自己一起研究“Dominator”控制程序的解锁方法，希望会更大。

他对惟谷集团给出的人在北青萝机密军工厂的行踪信息并不全信，但确实是一种可能，不求证，无法肯定或否定。想要去机密军工厂，霍宁憎是最好的突破口，想要获得他的信任，抗拒不是办法，他必须主动接近霍宁憎。

“霍爷。”他面上云淡风轻地回应，虽然决定主动靠近，但不能表现得太心急，得进退有度。

“也喜欢水墨画？”霍宁憎目光挪向尘微正在欣赏的那幅《仙鲤红泪图》。

云雾缭绕中，一条仙鲤逆流而上，游向远方，池中芙蓉红泪欲滴。

“也得意思是，霍爷喜欢？”尘微明知故问。

霍宁憎没直接回答：“今天对我态度不错。”

尘微淡笑：“还没谢霍爷送我去医院。”

“举手之劳，身体好些了么？”

“嗯，谢霍爷关心。”

寒暄之下，两人默契地没提那张纸条的事。

霍宁憎下巴冲那幅画一指，“喜欢？”

“我不懂水墨画，但这幅……”尘微目光定格在那条逆流的鲤鱼上，“确实很吸引我。”

他是昨天决定过来“偶遇”后才做的相关功课，深刻的感悟分析必然是没有，硬凹只会让自己像个跳梁小丑，反正只是个接近的由头，不如直白坦诚些。

“姚老板。”霍宁憎冲里面唤了声，却没人回应，“姚老板？”

“来了！”

霍宁憎又提高音量喊了声，才从一个小门里传出回应。

这画坊确实与众不同，它不是自助型的店，尘微却从踏进来就没见着人，不仅没有这时代早普及的智能设备，就连装潢也是鲜有的古朴风格，在被现代科技感十足建筑包围的商圈显得格格不入。一入这里，仿若穿越到了某个遥远时代。

尘微不是来买画的，所以之前没呼唤老板，他只是在守株待“霍”。

“霍先生您来了。”说话的人从小门匆匆出来，是看着约五六十的男人，穿着藏青长衫。

“呦？”他看见尘微还有些惊异，“好漂亮的小先生，今天我这小店可热闹了。”

尘微望了望只有两位客人的店，对“热闹”一词的意义表示疑惑。

“小先生，不用觉得惊讶。”姚老板似乎看出了尘微的疑惑，他和善笑着，“霍先生是我这唯一的客人。”

尘微理解了。

“把这幅画包起来。”霍宁憎粲然一笑，“送给我们的漂亮小先生做礼物。”

尘微抬眸望去，霍宁憎笑意未收。

“好嘞。”老板热情应着，掏出小本询问，“先生贵姓？”

他从来不随便收礼，但若是想和霍宁憎拉近关系，就不能弄太僵。

“尘，尘埃的尘。”

“小先生谦虚了。”霍宁憎以耐人寻味的目光打量他，“当是出尘绝艳的尘。”

“霍先生说得对。”姚老板非常赞同，而后把小本子递给尘微，“小尘先生，麻烦您写个地址和联系方式，方便的时候我给您送去。”

虽然跟霍宁憎相处还不多，但尘微是第一次见和这阎王爷交流起来是正常状态的人，既不似大多数人畏惧恭维，又不似南宫吉源和裴绍意那样极端讨好和厌恶。

而且在信息如此发达的时代他不认识自己，说明他平时并不太爱看新闻，甚至不怎么上网。

于是他边写地址边试探问：“姚老板知道你家唯一客人的身份么？”

“不知道。”姚老板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虽然我能感觉到霍先生绝非池中物，但其实我连他的全名都不知道，空余时间我都一头扎在画室，其他的事情不太关注，我知道自己是个被时代淘汰的人，但这是我喜欢的生活方式。”

果然。尘微想，要是他知道霍宁憎是怎样一个把人命当儿戏的风流阎王爷，必然不能这么坦然和他交流。

“也是我叮嘱姚老板不要刻意去查的，”霍宁憎接道，“我希望我们仅仅是创作者和欣赏者的关系。”

“挺好。”尘微将写好地址和联系方式的本子递回去，“霍爷送我一幅画，作为回礼，我也送霍爷一幅。”

“漂亮小先生送的画。”霍宁憎愉悦挑眉，“我可是无法拒绝的。”

尘微身一侧，做了“请”的手势。

“那不打扰你们了，我先去里面忙，有需要就叫我，要是没有看中的就去忙你们的，不用喊我，这些画市场价值不高，就算没人看着也不会有人偷，你们慢慢看。”话毕姚老板就抱着本子又回到里屋。

“这间画坊不小。”尘微主动挑起话头，和霍宁憎慢慢向里面踱去。

“你是不是想说，以老板生意的惨淡程度，是怎么在市区盘下这么大地方的？”霍宁憎接的很贴心，“他从不肯多收我钱，仅靠卖画确实不行，但这块地是他祖父辈传下来的，巧的是城区建设恰好没有拆到这里，所以他能在这地段拥有这么一块风水宝地，不过老板舍不得卖，执拗用它做画坊，否则也一辈子不愁吃喝了。”

尘微轻轻点头，没再说话。他确实决定摁下抗拒的情绪主动接近霍宁憎，但他实在不太擅长和人交流，之前那些已经几乎耗尽的他的“社交能量”。

“又添了不少新作。”倒是霍宁憎又主动说起话来，没让气氛冷下去，“虽然我常常来买画，但一次不会超过三幅，不然会让人有种施舍的感觉。”

尘微心道心狠手辣的阎王爷还能替人考虑到这一层？怕不是在我面前立人设？嘴上出口的却是：

“霍爷有心。”

“像姚老板这样的纯手工磨墨作画的画家已是屈指可数。”霍宁憎和尘微肩并肩慢节奏走着，“在S-AI高速发展的时代，艺术创作领域断层相当严重。”

“S-AI，由数百年前的AI技术演变而来，是更高级、更全面、应用更广泛的人工智能技术。”尘微顺口接道，“它不断被训练升级，到现在已经几乎可以代替人类进行所有类型的创作，包括但不限于绘画、动漫，写作、写歌，甚至编剧等，因为高效率高性价比，人们更青睐S-AI的作品，很多创作者因此在丢掉饭碗的同时也失去创作欲。”

霍宁憎认同点头：“如果有需要，S-AI可以将自己创作的东西原封不动地复制千万次，出来的成品不喜欢的话还可以无限换，一直换到自己喜欢为止，任何一个原创者的风格都可以被模仿，确实满足了某些需求，但……”

“失去了艺术品的唯一独特性。”尘微自然而然接道，“创作变得容易，也就变得廉价，艺术品的价值就在于它注入创作者的血肉灵魂且独一无二。”

尘微忽然有种奇妙的宁静，不久前他还和这阎王爷在隧道冲锋陷阵，现在又能心平气和地漫步画坊。

“所以怎么还会有人去花高价购买手工原创的东西？”霍宁憎忧叹道。

“霍爷就会。”尘微脱口而出。

霍宁憎微顿，略差异睨他：“是夸我？”

尘微倒愣了下，他没刻意夸谁，只是顺口说出所见。

“陈述事实。”

霍宁憎勾着懒散的笑继续和尘微一起走：“以上种种导致的现状就是，顶尖的那一小批原创艺术家的作品非常昂贵，而大多数民众用S-AI技术就能满足需求，被淘汰的都是不上不下的那部分人，他们的作品既走不进千家万户，也因不足以彰显身份地位入不了顶级圈层的法眼。”

一幅幅巧夺天工的画作映入尘微眼中，但其实算不上完美，有些画作甚至还有修改的痕迹，构图也并不是准确按照某种分割比例法，一眼就能辨认出这是人而非智能程序的作品。

但透过这种“不完美”，就是能感受到作者的灵魂，那种与冰冷程序截然不同的、有温度的灵魂。

“可市面上S-AI软件并不是真正的思考创作。”尘微虽然并非艺术领域的人，但对科技发展带来的一些争议还是有所了解，“它只是在学习，融合，模拟，接收的数据越多，呈现出的效果越好，原创者的心血全喂了程序，被认定的S-AI作品没有版权，但问题的关键就是，无法准确分辨出一个作品是否由S-AI创作以及融合了相关元素，目前并没有特别好的解决方法。”

尘微因为把画看得细致些所以走得有些慢，霍宁憎就在他侧后方半步距离，他知道这人在刻意配合他的节奏前进。

“会解决的。”霍宁憎轻飘飘说了这么一句，在尘微还没听真切的时候就转了话题，“我喜欢姚老板的绘画风格，并且一直觉得，关于艺术作品能不能成为所谓的“顶尖”是由很多因素决定的，有些所谓的‘顶尖’只是营销出的虚名，当然贵的我也会入手，我只看自己喜欢，不看价格，也不在意是否符合大众审美。”

尘微明白，像霍宁憎这种地位的人，不是一句“富有”能概括，根本不需要用这些东西来彰显身价。

他们同时在一幅名为《自在啼》的画前停下——画面正中间是一只被锁在金笼内的画眉，鸟笼后面是一片偌大的树林，其间有飞鸟自在啼飞，不过整体呈半透虚幻状态。

尘微凝视了片刻：“霍爷觉得，鱼和鸟谁更自由？”

“如果被困于牢笼，为了获得自由，你能做到什么地步？”霍宁憎未答反问。

尘微不假思索：“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如果需要付出自由呢？”

尘微不解：“为了自由，牺牲自由？”

“如果死亡就能换取自由，那太简单了。没有人是完全自由的，差别在于困住你的事物的程度深浅，以及锁链的轻重。”

“小人鱼，要爱惜生命。”霍宁憎将大手朝他毛茸茸的头顶一覆，指腹轻揉他软发，“活着得到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

尘微下意识想躲，但刹那想到今天干什么来了，在做出反应的前一刻硬生生忍住。

霍宁憎的掌心真的很烫，烫得尘微脸颊发热。他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但他知道霍宁憎对自己的态度可以用“温柔”来形容。

“姚老板。”霍宁憎点到为止地松了手，冲小门里喊道，“漂亮小先生要送我这幅《自在啼》，麻烦包一下。”

“来了。”姚老板这次很快应声。

“我是机器人Monica，欢迎大家参加我的全息影像立体画展。”

他正在取画时，隔了两条街的科技展馆忽然响起广播，巨大的全息模拟人像悬在空中，带着标准微笑不断做着邀请的手势。

“机器人都能办画展了。”姚老板没藏住苦涩的笑，他拿下画去后面包装的时候还不断念叨，“时代发展没有错，坚持己好也没有错。谁都没有错，谁都没有错……”

尘微和霍宁憎默然对望，后者头一偏向门外示意：“想喝什么？”

尘微没有拒绝：“奶茶。”

半个小时后他们各自捧着杯奶茶走在步行街上，为了不引人注目，尘微低调藏在大兜帽里面，但路人回头率依旧很高，主要原因是……霍宁憎。

他穿着随性的深褐色皮质夹克外套，高大挺拔步伐气宇轩昂，银灰发丝凌乱拨向脑后，光洁精致的额头和精雕细琢般的五官更为凸显，几缕碎发随意散落，成熟稳重的气场下又暴出张扬野性的雅痞。

抛开其他不谈，这人确实生得相貌堂堂。

不过尘微觉得……这阎王爷捧个奶茶的形象和他杀人如麻的名声着实不搭。

有一搭没一搭的边聊边走，不知不觉到了先前在画坊看见的那个科技展馆前，全息模拟人像依旧在重复那些话语和手势，入口已被围得水泄不通，门可罗雀的状态和旧巷老画家孤独守着他无人问津的画坊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而稍远一点某商场的全屏覆盖外立面，正播放虚拟主播介绍某虚拟演员主演的电视剧；再远一点的科技体育馆，大屏显示正有虚拟歌手在开演唱会，那种永远不会跑调永远不会破音永远不会有出现发挥失误的演唱会。

“在这高智能科技迅速发展的时代，从画作、小说、歌曲等等这些作品里获得利益的并不是专业领域的创作者，而是最会使用S-AI技术的人，他们往往还会因自己紧跟时代发展而沾沾自喜，看不起勤勤恳恳的老艺术家。”

尘微咬着吸管，安静听霍宁憎说话。他环视周围五光十色、先进科技如雨后春笋扎根大地的世界，觉得自己大部分身体，和它们并无什么不同。

“这个时代太先进，先进到，连人都快不需要了。”霍宁憎如是说，听不出情绪。

“小人鱼……”他刚想再对尘微说什么，突然顿住，“抱歉，我接个电话。”

走到七八米外的角落，他才接通。尘微以隐藏模式点开全息屏，在实时景象中选中霍宁憎此刻所在的区域，将音量调高。

他可以在十米内对指定区域进行监听，这是个保密功能。

“明晚23点，一号基地突袭视察。”

尘微目光一凛，听了五分钟，终于获得重要信息。尽管霍宁憎没明说，但大概率说的就是北青萝机密军工厂，他的机会来了。

霍宁憎接完电话回来，尘微不动声色不急不躁地继续行程，分别的时候霍宁憎邀请尘微共进晚餐，他以有事为由拒绝了。

到家门一关，他瘫倒在沙发上。他的感冒和内伤还没好全，和霍宁憎周旋一下午，他已疲惫不堪。

但回想整个过程，自己竟和这阎王爷不知不觉聊了那么多。他很久没和别人像这样畅谈过，虽然是有目的的靠近，但在他们的聊天中有很多话是自然而然的交流，并不是字字句句都刻意编排。

自从沉睡三年醒来，他精神一直紧绷，心里总莫名堵得慌，这场聊天居然让他有些许舒通的畅快感。

要是霍宁憎只是个普通朋友就好了。

尘微一愣，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很清楚，霍宁憎今日对他温和友善的背后，也别有目的。或想拉拢他，或想从他这获取惟谷集团的信息。阎王爷若是那种对个美人就能掏心掏肺的人，必然不可能稳坐北青萝首领的位置。

他是制造假象的高手。

拉起风和日丽的背景，在草坪上铺开软暖的毛毯，笑着让你过去，等你踏进去被刺得鲜血淋漓，才发现底下藏得全是刺刀。

他们不是生在玛丽苏文学里，上演霸道总裁爱上单纯小白兔的戏码。在他们被命运安排的复杂境遇中，小白兔只有被碾死的份，霸总如果是恋爱脑必会跌得粉身碎骨。

彼此怀着最深的戒心，用上膛的枪抵着对方的命门谈笑风生，才是他们的相处模式。

从分开……不，是从被带进惟谷集团相遇的那天起，就已牢笼深筑，他们注定要在命运之桥的两端争锋相对。

他撑身而起，拨出谭丞的电话。

“我将于明晚将进行第一次北青萝机密军工厂地址调查行动，若超过48小时我没有进入我的发信系统，遗书会自动发送给你。”

电话那边长久沉默，他准备挂断。

“尘微。”谭丞察觉到他动作紧急唤他，随即语气又迟疑着软下，“探查机密军工厂是非常复杂危险的行动，可能需要更充足的准备，要不、要不这一次就先……”

“不。”尘微在暗黑房间的目光蕴着孤注一掷地决绝，“不能放过任何一次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文案已经标明，但在作话再次表明：本文设定“S-AI”的概念基于AI（人工智能），但因为设定是星际未来架空，概念不与现实AI完全相同，如果需要了解更全面且精准AI知识，还请查阅专业资料。

1、《仙鲤红泪图》取名出处：唐·李商隐《板桥晓别》

原诗：

回望高城落晓河，长亭窗户压微波。

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

2、《自在啼》取名出处：宋·欧阳修《画眉鸟》

原诗：

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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