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酆泉，再回到弑月宫，正如地藏王菩萨所言，曼陀罗华开了遍地，倒是十分应景。宫内已经满眼素白挂起了孝帷，连灯笼都换成了白的。玉衡一时无语，半晌，好笑道“这种事他们倒是动作快。”

开阳疑惑道：“咱们不直接回天界吗？还来这儿干嘛？”

玉衡指指天权怀里的崽子：未来的酆都大帝，给他带几件冥界物什回去，以后也好叫他知道自己的来历。”

这一点天权都没想到，忙道：“还是你考虑周全，多谢。”

天玑小声嘀咕：“冥界有什么好带的，鬼还是骷髅头？”

天璇一路上被他叽喳得头疼：“你再多说一句，我也给你下禁言令了。”

十殿阎罗都各去忙各的张罗了，主要也是心虚，不敢见他们，点派了几个鬼差来伺候。

玉衡一行人被指引到摘星楼，说是酆都大帝和狐姬生前的居所。

摘星楼有十八层，一层比一层奢靡无度，到了顶楼，金砖玉柱琉璃顶，万千明珠碧玺嵌其上，犹如漫天星辰，十分璀璨。

冥界只有血月一轮，看不见太阳，也没有星星，看来酆都大帝待那狐妖，确实是用了心的。

天玑可想不到那一层，只是控制不住地双眼放光，跃跃欲试地想把墙上顶上的那些闪闪发光的珠宝都抠下来。

天璇拉着他，不让他乱动，恨铁不成钢地低声道：“我缺着你两块这玩意儿了？别丢人现眼。”

何况天玑是禄存星，积攒下来的私房钱多得数不清。

“白嫖的比较香嘛，我就抠两块，就两块，我发誓！”

“其他人都没动，你别胡闹。”

“……”，天枢咳了一声，把手里的一件机巧小玩意儿放下了。

大厅中间有一角装饰得格外不同，金玉珠宝全无，堆满了凡间孩童的玩具，布老虎、竹蜻蜓、鲁班锁、九连环、灰陶响鱼……中间是两只小小的婴儿床，一个男孩的、一个女孩的。旁边两只檀木大箱子，都是小衣裳，也是分男式女式的。酆都大帝对这个没亲眼见到降生的孩子，心里大抵是很期待的。

感情一事，真是复杂。

玉衡叹口气，叫天权把能拿走的都拿走。仙界少有幼小孩子，没有这么些玩用的东西。

走到起居室，反而没有待客的地方奢靡，床一张，书案一具，白釉花瓶两只，典籍数册、墙上挂着几样刀剑之类的武器，一眼看过去都是些很古朴的东西，素净得过了头。天权觉得这里的装潢布置很是眼熟，但是他一时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

玉衡扫视一遍后，见实在没什么东西，带着他们又默默出去了。

离了冥界，十殿阎罗不知道又哪儿冒出来恭送，玉衡从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笑一笑叫他们止步回去了。

天璇看他们走远了，才忍不住道：“你也该严厉些才是，你好脾气，他们一个个知道你好说话，回头都要骑到你头上来了。”

天玑接话道：“哪儿至于呢，人家有天君撑腰，骑到我们头上才是。”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玉衡也不好反驳什么，天璇无可奈何：“祖宗，你且歇一下吧，谁敢欺负到你头上。安静会儿，我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你给我按按。”

天玑就哼一声，消停了，伸出手来给他按摩。

行到南天门，还未走近，一个看起来至多十六七的小仙君已经在翘首以盼，看见他们，且惊且喜：“回来了。”

武曲星有一颗伴星，这便是了。

开阳三两步走过去，直接把他掐腰举起来，乐呵呵的：“清则接我来了。”

清则低头说了两句什么，大概是怪他众人面前失礼，挣扎着要下来。开阳不肯，两只胳膊举得更高，逗着他玩。

他们看上去实在是亲密无间，瑶光很嫌弃地把眼别开，天玑凑到他身边，继续嘴欠：“哎呀呀，真是羡煞旁人。咦，你们家小朱雀呢？怎么不见他来接，莫不是咱们下去这些时日，他又有了新欢吧？”

瑶光面无表情，天璇赔个礼，赶快把他拖走，生怕再慢一步就看见好友被一箭穿心的惨相：“你迟早因为这张破嘴惹祸，到时候我可不替你收拾烂摊子。玉衡，既然无事，我们先回璇玑宫了。”

玉衡点点头，由着他们走了。

其他星君也纷纷告退，玉衡踟躇了一会儿，没有回自己的廉贞殿，径直往白玉京去了。

天权回了文曲宫，先把从冥界带回来的鸡零狗碎布置好，然后在藏书阁里翻了两本图画孤本，揣着濯月去拜访往专管灵兽的那位仙君。

刚一进门，一只红色的大鸟险些扑他一脸，幸而及时退后躲开了。那鸟落地化人，极漂亮的一个少年，一脸的傲气：“你找谁啊？”

天权之前没见过他，客气谨慎道：“怀安仙君可在？”

少年的后面就有人应答：“天权回来了？刚好我这儿下了一窝胐胐，被别的仙君要完了，特地给你留了一只，快过来看看，你指定喜欢。”

那少年听完怀安仙君的话，态度就明显客气了许多：“原来是文曲星君，失礼。你既然回来了，那其他星君是不是也回来了？瑶光哥哥呢？”

天权点头，看他一身热烈张扬的红色羽衣，忽而明白过来，迟疑道：“你是，丹朱？”——瑶光那位传说中的小童养夫。

“你认得我？”那少年明显也惊讶，然后一脸欣喜，“瑶光哥哥和你们提起过我对不对？我就知道。”

“怀安仙君，我去找人啦，回头见。”他话音落地，还化身为鸟，直接飞远了。

“这孩子，一提起瑶光就什么都不顾了。”怀安紧跟着走出来，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意思，然后招呼天权，“先坐下来喝杯茶，我把那只胐胐抱出来给你看。”

天权忙拦住他：“不用了，我已有……”

虽然天君已经说了把濯月给他养，可是他也不好说这是自己的灵宠，一时就在定位和称呼上卡了壳，干脆直接捧出来给怀安看：“喏，叫你帮我看看，这么小的崽子，该怎么喂养，吃些什么？”

“嗯？这什么丑东西？”

天权：“……”，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审美，明明就很可爱啊，怎么一个个说它丑呢？

怀安又细细观察了一遍，疑惑道：“咦，似乎不是普通灵兽，你打哪儿收的？”

天权把它的来历粗略说了一遍，独生祀阵那段细细讲了，怀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

他回厅内一阵翻找，最后拿几个小瓷瓶子过来，交代天权：“寻常灵兽食仙露和天地灵气即可生长，你这只是神妖之后，又结了血契，断不能随意对待。这里面是化髓丹，据你所说，它出生时有十万怨气缠身，恐怕已经伤及灵台以致将来性情暴虐。每日喂他一颗，净身心。不够时便往我这里取。”

天权十分感激，忙道：“真是多谢你。”

他把带回来的两本图画孤本送出去：“我也没有什么珍贵东西，你收了这个吧。给那些开了灵智的小兽做启蒙也好。”

怀安不同他客气，把图画本收过去，转身出来端着一只颇像狸猫的漂亮白色小兽再次同他推销：“我给你留的这只胐胐，你真应当看一下，又好看又能消愁解闷。这一窝只得了四个，可稀罕了。你比比看，看这皮毛这尾巴，比你这小丑崽子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呢。”

天权艰难道：“濯月真的不丑……”

怀安用一种同情的目光质疑他：“你去的是冥界还是魔界啊？审美被那里的人带沟里去了么？”

小狐狸还没睁眼，也听不懂人言，但是玉衡也说了，保不齐它能记住，天权拿手捂住它的耳朵，赶紧转移话题：“既然那么好，你怎么给自己不留一只？”

怀安就有些敢怒不敢言：“原本留了两只，结果登记新兽入册时叫天君知道了，要走了一只。”

天权奇道：“我听说君上孤身一人居住白玉京，侍者全无，他要亲自饲养灵兽吗？”

怀安伸出右手食指来晃了晃：“非也，我看呐，他是要给玉衡留着。这几只胐胐稀罕着呢，刚出生就好多人同我预订，也是咱们两个交情好，我给你留。其他人，抢破头都没有呢。”

可天君要的东西，谁人敢抢。

天权便明白了，笑道：“真是谢谢你，倒是辜负了你的好心。君上果然看重玉衡，什么好东西都给他留着。”

也怨不得天玑总提。

他们两个坐下来慢慢聊天喝茶，期间不断有灵兽跑过来求摸蹭，可爱得紧。怀安是当真喜欢小动物，他这居所各种飞禽走兽成百上千，他一一都记得名字，来一个哄一个，亲昵无比。

这也幸亏都是兽，要是人类，怀安怕是个左拥右抱的负心郎了。

天权既执意不要那只胐胐，怀安就留下了，放在手边拿了支筷子蘸了灵露喂它，顺口问天权：“你这小丑……小狐狸，可曾吃过东西了吗？”

天权忙摇头，濯月自降生以来，只饮过他一点血，其他东西一点没有进食。

怀安把那盏仙露和筷子推给他：“喂一些试试，神仙大多辟谷，灵兽却不一样，还是要吃点才行。我想仙露这种东西，譬如凡人喝水，尝尝总归是无妨的。”

天权便依言仿照他的做法小心翼翼地蘸了露送到濯月嘴边，但是，它并没有张嘴。

怀安皱眉，灵兽喜食仙露，无一例外，哪怕新生的小崽也差不多，这只倒是格外与众不同。

“抹它嘴边吧，看它会不会舔。”

天权照做，濯月懵懵懂懂地舔一下，嘤了一声，嘴又严丝合缝地闭上了。

“好像是不爱吃？”天权手足无措，“或许你这儿有正在喂崽的母狐狸吗？”

还真有，怀安叫来仙童把胐胐抱下去，领着他到了后山。

后山有重峦叠嶂清溪泻雪绿植葱郁，动物良多，都嬉戏活泼，令人眼花缭乱。

刚进去，就有只小白虎跑过来蹭怀安的衣摆，怀安把他抱起来，检查它的牙：“今天有没有欺负小伙伴？”

小白虎就闹，很不满的样子，怀安就笑：“我们诚儿是很乖的。”

他拍拍小白虎的屁股，道：“我还有事要忙，你自己先去玩一会儿。今天晚上跟我睡，好不好？”

天权听着他讲话，摸摸怀里的狐崽，想着要把那张带回来的婴儿床放到自己床头。

小白虎跑去玩了，怀安带着天权有走了一阵，方才看到那在哺乳期的母狐。这个时期的狐狸比较警惕，攻击性很强，怀安软言安抚它几句，才把濯月接过去放到它的那一窝崽里。

这一窝也是赤狐，不过有一个半月了，皮毛里掺了橘红，耳朵也立了，眼睛乌溜溜的，样子确实比濯月好看上许多。

母狐卧下，几只狐崽便遵循着本能凑过去喝奶，接受着母亲的舔毛。但是濯月仍是不动，怀安直接把他拾到那堆狐崽里，指导它去喝奶。

濯月哼哼唧唧的晃，就是不肯张嘴。

六七只狐崽，本来就要抢着喝，它们比濯月体型大上许多，有只略壮的狐崽直接蹬几下把它压到最下面了，天权忙又把它捡出来。

怀安见状，拿了一只竹篮强行把那几只狐崽装走，把濯月单独放到母狐狸肚腹那里。

结果那母狐狸不干了，仔细嗅了嗅它，突然发难，一脚把这不属于自己的孩子踢出半米远。

濯月吃痛地嘤叫起来，天权慌忙把它抱起来，看它委屈，就划破了手指喂它。

怀安正在安抚呲牙的母狐，把篮子里的崽子们仍旧还回去，又摸出两条肉干，赔礼道歉。

等他扭过头来看见喂血这一幕，顿时大惊：“你在做什么？”

他立刻上前把天权的手指从狐崽子的嘴里拔出来，厉声道：“古往今来，没有灵兽用仙人血喂养的道理。此子出生不祥，有一半妖族血脉已经卑贱，又有怨气缠身，眼下不食仙露不亲同类，这般独立特行，以后极有可能走火入魔，是个贪婪无度的东西。先前结契，已经是例外，你怎可再伤身纵容他嗜血。”

天权手足无措，小声道：“只喂一点而已，很快就愈合了。”

怀安摇头：“你不懂。兽类不同于人，欲望直白不掩。你今日一滴明日一滴，它既依赖你的血，以后大了如何呢？积少成多，到决堤不可阻拦之时，它控制不住生生饮干了你也未必没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