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梦见了。
林池已经无数次梦见明兰琴行的那段时光了。
每次梦见,他都会去看一眼。
七年前那个冬天有些冷。
凛冽的北风穿梭在街头巷尾。
邛都道路上行人却不见少,每个人都裹紧了身上的衣物,脚步匆忙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脸上的神色变得凝重,似乎在与寒冷的天气抗争。
第一次进明兰琴行时,林池是被赶出去了的。
那天没下雪,倒是下了很大的雨,林池没有伞,被迫淋了一路,一路走一路找,直到一条有遮雨棚的商业街上。
林池才来邛都没几天,根本适应不了,这会儿又淋了雨,必定是要生病了。
他妈妈来邛都投奔新找的男人。
有次不小心撞见成人画面,他当场跑了出去。
妈妈草草穿了睡衣跑出去把他抓住,哭着问他要去哪儿。
林池没说话,别过头不看她。
那个男人塞给他十张百元大钞。
林池没骨气地拿走了那一千,很有骨气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出所料,妈妈并没有再追上来。
邛都是个大城市,不用身份证而且是最破的黑心旅馆都要两百一晚。林池坚持了三天,觉得不能这么光住着不挣钱了,就准备出去找找工作,起码要吃得上饭。
但是大城市里人们好像都很守规矩,没人愿意要一个十岁的小孩儿给自己打工。
走得太远,也快天黑了,林池想要回旅馆,却找不着路。
到处都是当红大明星左谣的新电影海报和广告。
也就是这时候开始下雨的。
总之抓着路人问了许久,也没问出个名堂,招了辆出租车,开口就要五十路费。
林池没那么多钱用来挥霍,只能坐在路边面包店门口避雨,垂头丧气地想着怎么办。
睡大街也不是不行,反正已经很没骨气了——从拿走那一千块钱开始。
才思考了几分钟,就被面包店的店员劝走了,理由是挡着他们做生意了。
面对着行为温和而态度倔强的店员,林池有火发不出,只能小声嘀咕一句:“我不在的时候也没见有生意啊。”
顺着雨棚一路走,林池在一家琴行前停住了脚步。
准确来说,他不知道什么是琴行,只是被里面的暖黄色灯光的氛围和各种高雅的琴所吸引。
虽然这一路上都是金灿灿的灯光,但是立在大堂正中央,反着光的黑色三角钢琴还是格外高贵。
林池扫了一遍大堂,没见服务台有人,就小心翼翼地开了门,溜了进去。
琴行里面特别暖和。
可能是开了四十度的空调,林池感觉整张脸都烧起来了。
林池四周望望,确实没人,正要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小沙发上,突然觉得自己淋了雨,这样会弄湿沙发,于是屁/股一歪,坐在地上,背靠着小沙发,缩成一团。
即使这样,也还是很舒服。
林池趁着这空调温度闭上眼睛,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林池被一声惊呼吵醒了。
他睁开眼的时候还被光刺了一下,接着就感觉一阵头疼,根本不知道这是在哪儿。
“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林池看向面前的女人,迷茫地眨了眨眼,才想起来自己是偷溜进来的。
那女人瘦瘦的,很漂亮,个头也不高,整个人显得很娇小,妆容精致,一头漂亮的大/波浪卷,只是表情有点凶煞。
林池“噌”一声站起来,因为贫血又“咚”一声跌坐在沙发上。
“嘶!”女人呲牙咧嘴;“诶我沙发!”
林池扶着沙发站起来,低着头说:“对不起!对不起!”
女人打打他的肩:“哪儿来的小瘦猴?要我介绍琴师还是来定制琴?”
林池往后缩了缩:“不……不知道,我……跑进来的。”
女人皱起眉头,毫不留情地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提着扔出去了:“这儿不是慈善机构,不买就出去!赶紧回家去,一身湿乎乎的!”
林池从温暖的环境回到寒冷,并没有干透的里衣被北风一吹,扎心的冷。
林池打了个哆嗦,看着女人关上门,坐回服务台,趴在桌上……原来刚才并不是没人,只是老板娘身材娇小,一趴着就找不着人了。
林池忍住当着人面翻白眼的冲动,转身坐在琴行门口的台阶上,老板娘看了他一眼,倒是没有赶他。
林池抱着膝盖本想就这么睡一会儿的,奈何太冷,根本睡不着。
邛都很大,却没有他容身的地方。
以前老家的房子也被妈妈卖掉了。
脸上湿乎乎的,眼泪比他的脸暖和。
林池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各个穿着体面,行色匆匆,有人看到林池坐在这儿也会温和地问他是不是走丢了,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便无奈地走开了。
邛都的人……好像都挺温和的。
如果是夏天晚上坐在老家的街边,只会听到粗鲁的脏话,大声的吐痰和咳嗽声,看到的也都是些露着大啤酒肚,在满是飞虫环绕的昏暗电灯泡下面打麻将的男女老少。
所以林池是更喜欢冬天的,冬天的街边只有小孩子欢快地玩雪。老家的雪只下几天,积不起来,堆不起雪人,但是可以抓雪打雪仗。
一开始林池感受到满眼雪景的邛都是喜欢的。
林池将自己抱得更紧了。
川流不息的马路,他以前没有见过。
以前家里有车的都是大人口中的“有钱人”。那个男人一定也是个“有钱人”,不然妈妈怎么会不远千里也要投奔过来,扔了儿子也要跟着他。
“哒、哒、哒……”
林池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以为是自己又挡了路,忙站起身,却看到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站了一个高挑的男孩。
男孩面朝着琴行的玻璃门,暖光在他脸上镀了一层金,优美的侧脸被光描绘得极为深刻。
男孩穿着干净的白色短款羽绒服,一点也没湿。他特意向着没有人的那一侧甩了两下雨伞,接着不紧不慢地收伞,身板直直的,动作优雅地像在擦拭一件珍藏品。
“咔嗒”一声,伞“入鞘”。
“咔嗒”,林池心里跟着一动。
男孩神色平静,目不斜视,推开门进了琴行。
林池目光追随着他,看他径直走向服务台,和老板娘打了声招呼,又绕过服务台上楼。
直到他消失在视野中,林池才回过神来。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这样……这样什么的人,他也说不清。
反正就和那架立在大堂正中央的钢琴一样高贵,安静。
过了一会儿,老板娘起身出了服务台,走进旁边一个暗门,可能是厕所。
林池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推开门跑了进去,顺着男孩的路线上了楼,在老板娘发现之前蹿到了二楼。
林池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随着隐约的琴声,他在二楼的走廊上游荡。
二楼都是琴房,玻璃里面挂着吉他的琴房,小提琴琴房,最多的是钢琴琴房。
一路上只有两三个琴房有人,林池停在刚才门口偶遇的那个男孩的琴房前,他带着白色手套,已经脱掉了羽绒服,里面是黑色的高领毛衣。
男孩是弹钢琴的。
他的眼神专注投入在面前的黑白键上,裹着白手套的修长手指在琴键上跳跃得像飞舞的蝴蝶,仿佛演奏出一首希望的风帆。
林池像是看呆了一般,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湿鹿鹿的衣裳紧贴着皮肤,顺着衣角流下来的水滴没入地毯之中。
那首歌,他不知道名字,只觉得好听,有种让人逐渐沦陷在温柔里的感觉。琴房玻璃还蛮隔音的,整个世界好像只有他能享受到那男孩的琴声。
男孩一直是挺直了背,低着头,眼睛左右转动看着琴键。
一曲结束,男孩的双手从钢琴上微微抬起,然后左手慢慢放回到腿上,右手摊开平铺在左肩,仿佛在向钢琴致礼。
几秒后,男孩双手又回到钢琴上,翻开了琴书。
林池看呆了,完全没有回避的意思。
也不是第一次看人弹钢琴,可眼前这个男孩的气质,将闪着光的钢琴都相比得暗淡了。
男孩似乎察觉到了炽热的目光,扭头看了过来。
林池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他的正脸。
清澈凌厉的五官,略显成熟的脸庞。
很奇怪的感觉,一眼感觉像一汪沉静的湖水,再看好像又很惊艳。
男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带点温温的气质,默默望向林池。
林池一惊,皱起眉头垂眸,左右顾盼后,转身假装看着壁画。
过了一会儿,悠扬的琴声又传了过来,林池才敢偷瞄过去——男孩看着谱子,手指飞舞,好像是是音阶练习。
——男孩并没有理会他。
林池抿了嘴巴。
他小心翼翼地靠在玻璃旁边,听着琴声。
空调温度太高,二楼走廊又密闭不透风,林池感觉自己好像飘起来了。
妈妈就在面前,说找了他很久,他们该回家了。
回哪去?
妈妈说:想回老家吗。
爸爸去世之前一直都是爸爸做饭,之后因为妈妈做饭不好吃,是林池亲自下的厨。
林池点点头,才迈出了一步,就发现自己在悬崖上,面前就是深渊,而自己……重心已经在深渊之上,回不来了。
“咚”
这□□坠地的沉重的声音,饶是江阙也被惊得一抖,手上一用力,钢琴发出一声闷吼。
江阙转头就看到倒在地上的瘦小子——刚才盯着他弹琴的那个。
江阙皱了一下眉,“啧”一声,随即走出来,蹲在他面前探探他的鼻息,除了烫,其他好像挺正常的。
隔壁琴房的探头出来看:“怎么回事儿啊?”
江阙没说话,拍拍小孩儿的肩。小孩儿微微眯着眼,整张脸都透着不正常的绯红。
江阙沉吟一会儿,转身下楼叫老板娘来。
老板娘来后,看到这小子,一阵心梗:“他不仅要偷跑进来,还要死在我这儿!啥意思啊!我这就把他丢出去,他要是死我这儿我可不负责啊!你们都看见了!”
话虽这么说,老板娘还是摸了摸这小子的额头:“烧晕了啊……烧成烤猪了!我还没见过这么瘦的烤猪。”
江阙看了老板娘一眼:“……”
老板娘哈哈大笑:“开玩笑啊,这……先搬楼上吧,给他搁床上,一会儿等他醒了问问从哪儿跑来的野猴子。”
说着就要伸手去扛他。
江阙拦了老板娘:“兰姨,我来吧。”
老板娘质疑地看了他一眼,又想了想:“额,行吧。”
少年虽然不壮实,但确实比她靠谱点…看上去。
江阙大概比划了一下,就上手把这小孩儿横抱起来,往楼梯口走。
小孩儿痴痴地眯了下眼,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暖和,动了动,往人怀里钻紧了。
江阙皱了眉,专心看路,根本没低一下头。
小孩儿看着瘦高,实际没几两肉,江阙算是同龄人中长得高的了,抱着根本不费力。
小孩儿彻底睡踏实了。
作者有话要说:此下五章攻(林池)视角的童年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