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朦所提及的副本名为《荣誉工厂》,进本前,为了尽可能低调,不引起罗师舟和万祠方的注意,由司朦提议三人进行伪装。
那场谈话后的第九天,游戏大厅刷新出这个副本,施桥用积分和系统兑换了一张相当普通的脸,一身基础款白色运动服,平平无奇地混入30人之中开启游戏。
初登进,他置身一间狭窄且陈旧的礼堂中心,天花板上挂红绸花红条幅,周围墙壁挂老式壁灯和红烛灯台,铺红绸缎的主席台上大团艳俗的五彩缤纷纸绢花,几十条的木制长板凳凌乱摆放,将本就局促的空间分隔如鸟笼,人们穿行其中,声音嘈杂,腐朽粗糙的凳腿贴着地滑出刺耳长音。
主席台前无人,但音响朝外,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同学们,快坐好,快坐好,毕业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施桥皱着眉,往人流量少些的边缘撤去,寻着一条无人的长凳擦干净后坐下,给另两人各发去一条消息。
【sv-桥:东南方向,白衣服。】
他抬起头,仔细看那些红条幅上书写的文字。
“不畏黑暗,不惧阴霾,因我们心头有澄明天光。”
“人人需要我们,我们即为人人。”
“作为幸运的少数,从毕业开始,为了播撒幸运而工作。”
“毕业快乐,荣誉万岁!”
礼堂内没有一扇窗,门口上锁,施桥见几个玩家尝试拉动,又都失望地摇头走开。
进本的玩家越来越多,走动时不免发生碰撞、交谈,一部分人拉高了声量,口若悬河地分析这个分析那个,另一部分人则像施桥一样安静地坐在原处,神色淡定地等待。
这时,一个人朝施桥走来,长发白裙,一身病气,脸白得吓人,眼睫下却是两颗点漆般的眼珠,迟缓地转过来,直勾勾盯着他。
施桥:“司朦?”
司朦笑嘻嘻:“怎么认出来的?”
他点了点自己嘴唇右下那颗红痣:“本来是去掉的,但这颗痣太好看了,我就让系统又给我加上了,奸商,说是又兑换了套新皮肤,收了我两倍积分。”
施桥无奈地叹口气:“我真不知道麻烦你帮忙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话未说完,施桥霍然从凳子上坐起,司朦的视线也好奇地跟去同一方向。
副本中能力开启,他的视野清晰无比,瞬间便捕捉到那个让施桥在意的家伙。
一看之下,司朦一口气险些抽不上来。
正朝他们走来的人一张小脸雪肤花容,唇红齿白眉目如画,正是明妍俊丽绝代风华,把周遭的面孔都衬成武大郎卖的芝麻大烧饼。
这就是连祁辛?
可是……可是……怎么这么小啊?
真的就只有这么大点吗?
司朦忍不住眨眨眼,重新睁开。
少年个人面板里,信息显示是连祁辛无误。
身高目测不超165cm,年龄大概是初中未毕业,身份是施桥的前男友。
施桥,这你也太刑了吧?
十三岁的连祁辛走到他跟前,微微扬起脸,星眸皓齿,俊美间又兼了些少年幼态,处在变声期的声音略带沙哑,但遮不住他语气正式,言辞老成。
“初次见面,你好。”
施桥的直播间,弹幕炸成了烟花。
“卧槽卧槽卧槽!我没有看错吧?是小小连!!!!!!”
“啊!卧槽,他小时候这么可口,啊呸,是可爱可爱啊!”
“不像橱窗里的洋娃娃吗?”
“我觉得更像是玉雕的小少年!”
“像精怪小说里刚修成人形的小狐狸精啊!太漂亮了!”
“我真的不喜欢渣男,哪有什么回头草是香的,但如果连祁辛愿意一直保持十三岁,我可以压着施桥回头啃青青大草原。”
“别吧,太小了,我都有罪孽感,小小连就适合当团宠,可可爱爱,漂漂亮亮。”
“桥哥还没有缓过来神,他应该也是第一次见前男友的幼年形态吧?”
“如果我是桥哥,这会应该很开心吧?可以用这种方式见证爱人过去的模样。”
“这么说开心的应该是连祁辛才对,可以让自己喜欢的人看到他最可爱的十三岁,然后借机装装可怜,贴贴抱抱要举高高什么的。”
“啊,这么说,是故意吗?”
“连祁辛,白切黑实锤,钓系美人实锤。”
“你好……”
司朦机械地回应,扭过头又看施桥:“他……你……”
“施桥哥哥好。”
连祁辛转向施桥,这次倒微微点了头,称呼也更接近他外表年龄,只是态度依旧矜持,举手投足间细节下,隐藏着猫儿一般的警惕和高傲。
那双干净透亮的眼瞳专注看着自己时,连祁辛也在打量回去。
这就是施桥。
一抔雪从冬日枯树枝上落下,凉,但轻柔。
他眯起眼:“我没有忘记桥桥哦。”
那个熟悉的爱笑又会撒娇的连祁辛回来了,尾音上挑,软绵绵像朵扑进怀的桃花。
“想让桥桥看看十三岁的我是什么样子,就用积分兑换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被这个身体影响了,身体好像下意识会按以前的习惯来做反应。”
“我原来以前只是外表变化,内心不会变的,现在这样有点难搞了……”
施桥:“那就安分点。”
他坐回长凳上,脸色重新恢复平静,拍了拍身侧:“坐这里吧,我会注意照顾你。”
司朦这才拍着胸脯,呼吸顺畅起来。
“我还以为你真的十三岁……不过连祁辛这个情况我也听说过,如果和系统兑换不同时间态下的自己,有概率引发共情,在两种时间态的两个人格差异较大时,共情程度会更严重。”
“就比如,对同一个情绪,长大的连祁辛有一套成人式的处理方式,虽然有自己十三岁的记忆,但只是清楚记得却不会被影响,但当他穿回十三岁的衣服,就变成了套中人,感同身受着那种情绪在十三岁人格上引发的反应,在那个的影响下状态无意识偏转趋向。”
连祁辛乖巧地坐在凳子上,疯狂点头:“所以我不是故意的!”
一张长凳最多坐两人,司朦便坐在他们前面那排,转回来托着腮笑嘻嘻看戏。
“没关系,小祁辛,故意也无所谓,小孩子总是有特权的。”
如深渊般的双眼悠悠转向施桥,意有所指。
“尤其是对那种心软的家伙。”
“吱……滋滋……”
“同学们,安静,安静!毕业大会马上开始,请大家都坐到位置上……”
礼堂很快安静下来,在玩家们警惕的目光中,一位大腹便便笑容可掬的老人走上台。
“欢迎毕业生,啊,真快,又是新的一年,相信你们已经学习到了足够有用的知识,迫不及待地希望施展才华大有作为。那么,我也不讲废话了,先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学校已经给大家联系好了工作单位,经过今天的毕业指导后,大家就能够直接进入工厂,做出贡献!”
“这是何等的荣誉……”
他抽泣着低下头,粗短的手指拉起主席台前的大红大紫颜色艳俗的纸绢花,轻轻擦拭着眼泪:“现在……现在就让我作为毕业指导老师,为各位毕业生开启属于你们的荣誉之路。”
那些大团大团的绢花遮挡了施桥视野,只听见司朦小声嘀咕了句老爷子面瘫,等沾满泪水的绢花落下,他才明白方才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张脸像方才一样笑容可掬,纹丝不变的笑容如一张面具贴在肥胖臃肿的皮肉上,只是拉扯着肌肉,僵硬地摆出一个朝着他们微笑的信号。
毫无感情却笨拙模仿着七情六欲,毫无喜色却假装掌握了喜怒哀乐。
这是虚假的游戏产物。
揩干眼泪后,那些掉色的劣质颜料留在枯树皮一样苍老的面容上,老人恍若不觉,浑浊的眼珠转动着,在人群中慢慢扫过。
他的声音充满鼓励和期待。
“那么大家现在决定要贡献什么了吗?”
礼堂内鸦雀无声。
“你们年轻强壮,正是贡献的好时候,现在多付出一点,今后受益无穷。孩子们,荣誉就在你们的指尖,作为毕业后踏入工厂前最关键的时期,绝不应该让这次机会从你们手中溜走。”
“这是种伟大的精神,这是影响一生的重大抉择,大家不要悔憾终生……”
“现在,来让我看看你们的决心吧!有谁……”
“愿意贡献出他的一只耳朵吗?”
死一般的沉寂里,所有人都听清楚了这句话,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作出回应,一些玩家左顾右盼四处张望着,盼望着能有一个愣头青跑出来,先自己一步趟过雷区。
“唉,没有吗?孩子们,我再问一遍,你们当中是否有人愿意贡献出他的一只耳朵,彰显他的荣光?”
依旧是沉默。
老人失望地叹气。
“你们啊……”
一个玩家颤巍巍举起手。
“如果我愿意贡献……”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声音颤抖却强调道:“把我的一只耳朵给你,我能得到什么?”
“当然是荣誉!还有不值一提的区区20元奖金……”
老人:“等你们到了工厂,开始自己挣钱就会知道,世上没有白拿的钱白吃的饭,但比这种物质的生存更重要的是受人敬仰广为流传的荣誉,孩子,你将拥有特殊的成就,无上的荣光,一切全赖你今天的一念之间。”
“高尚的灵魂,可以驱散黑暗和阴霾,崭新的明天需要你的荣光照耀,勇敢的孩子,踏出这一步吧,以后一切都会更好,你的贡献将铭刻在离天亮最近的地方。”
“荣誉万岁,贡献万岁。”
如同一粒石子落进水中,整片礼堂不再心照不宣地保持着诡异的平静,嘈杂声乍起,所有的人都转动着心思,连那个提出问题的人都没有立刻回复。
司朦转过身,视线与施桥轻轻碰上,二人都微不察觉地摇了摇脑袋。
连祁辛的脚尖蹬在地面上蹭来蹭去,小声嘟囔。
“我才不要,一只耳,丑死了。”
“桥桥……”
他蹭着蹭着,上半身就快贴在施桥身上了,仰着脸看对方,稚气未脱的脸上软组织饱满,还有两坨微微鼓起的脸颊肉。
施桥忍不住伸出手。
连祁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施桥的手停在半空。
“你是不是想摸摸我的脸?”
“没。”
连祁辛笑嘻嘻看着他:“说谎。”
“你之前也是这样摸露露的,我都看见了,反正小孩子的脸只要洗干净了就又漂亮又干净,你就是很喜欢。”
施桥脸上发热,但依旧道:“我没有。”
连祁辛警惕地打量着他,突然眼珠一转:“如果我不漂亮不干净,你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
施桥不想理他,但那双美目含情一眨不眨地盯着,丝毫不让步,他叹了口气,不再犹豫地伸出爪子轻轻摸了一把。
水豆腐般又软又嫩。
“那你又喜欢我什么?”
“我……”
“我愿意贡献!”
靠近主席台前的一张长凳上突然站起一人,高声大喊,这并不是方才问问题的那人,但马上问问题的人也慌慌张张站起身接道:“我,我也愿意!”
瞬间,又有两三个人站起,结结巴巴地重复着他们愿意,但大部分人还是没有动,坐在原地安静地看着眼前这番骚动。
“真令人欣慰,看来还是有有远见卓识的孩子们,”老人欣慰道:“我们按顺序来,其他人也还有机会。”
那靠近主席台的男人立刻站起身奔到台上,老人在他胸口前别上一枚金光闪闪的勋章,递给他一封鼓鼓囊囊的红包,下一秒,尖利的痛呼声响彻整个礼堂。
无形的空气中,一个突如其来的透明人拿着把看不见的尖刀割下了男人的耳朵。
切口平滑,向外喷射着鲜艳的血液,男人惨叫着跪在地上,而他的脚边,那只被割下的耳朵保持着原有色泽肌理,柔软雪白,像是在鲜血浇灌下新生出的肉灵芝。
几秒过后,痛呼声消失。
男人的血已然停住,伤口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痂,他一手紧紧握着红包,一手捂着胸前金灿灿的勋章,眼神迷惑地看向老人。
老人:“不会有事的,这是荣誉,不是危险的事情,你很安全。”
“我很安全?”
“当然。”
老人捡起那只耳朵塞进怀中,慈眉善目地向那个彷徨无措的年轻人保证:“荣誉万岁。”
“那么,其他人呢?这次有人愿意贡献出他的一只眼睛吗?”
这次,没有给其他人机会,最先提问题的人大喊着冲上台。
兑换了眼睛,他抱着红包和勋章梦游般走下台。
“有人愿意贡献出他的一只手掌吗?”
台上那人就像是世上最会循循善诱的老师,和蔼可亲又充满了耐心:“这是更高的荣誉,还有高达40元的奖金。”
“我年纪大了,忘记告诉大家关于毕业指导最重要的一件事……”
“工厂是大家的归宿,但总是有些坏孩子辜负了世人,贪图享乐,目光短浅,自私自利,脱离人人,他们不愿意到工厂上班,不愿意贡献自己的青春热血,不愿意争取那份伟大的荣光,唉,没办法,如果有人自甘堕落,我们也无法阻止。”
“作为毕业生,你们必须要进工厂工作,但如果你们愿意堕落,在将工厂和学校培育大家的费用还清后,也可以离开工厂。”
“这笔费用是……”
那张苍老的面容正在微笑,弯曲的嘴巴和眼睛像月牙挂在经年风吹雨打后干燥枯萎的树杈里,一张笔触僵硬又用色劣质的风景画。
“1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