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洞开,银色月牙悬在天边,薄云遮挡下边缘模糊,晕开在幽蓝夜色里。
月晕便有风,此时,簌簌白花正随风舞动,花丝纤长,如银丝长发,将山顶这间小小木屋包裹在其间。
繁花如纯白织缎,格格不入地在这一方夜里孤独展开,联通另一个世界的走廊打开,仔细听就能听见呜呜风声,悲伤凄惨,诡谲阴森。
魑魅魍魉掠过,万鬼齐齐同哭。
祭台上,数朵鼠骨制成的百子莲花堆叠着中心一卷悬挂在墙的仕女图,图上十二月时令鲜花环绕着一名绝色女子,画面右下角批字“倾众芳送花神归位”。
祭台下,七乘十二共计八十四个黄纸扎就的小人身体紧紧挨着,挤挤攘攘,好些鼻子耳朵都被挤歪了,恐怖之余,多了些不合时宜的滑稽。
但有几个人完全笑不出来。
“兄弟,你的朋友们还没来吗?还差两分钟就七点了,他不会迟到吧?别影响了咱们……”
施桥做事,朱义向来放心,性格豁达的他笑呵呵拍着李康肩膀:“还有两分钟,放心,他来得及。”
话音未落,从夜色里走出两个人影。
施桥冷脸走进灯火通明的屋内,连祁辛紧随其后,看见朱义好奇的模样,赶紧朝他使了个眼色,拉着他避开施桥走到旁边。
“朱义哥,这村里的人真不是个东西,桥桥现下正生气呢,你可别惹他。”
“怎么回事?”
“详细的等会说,我简单给你交个底,你有点心理准备,注意表情,别叫那些怪物看出问题。”
连祁辛不知道如何开口,想了想才低声道:“那林村长说,当年鼠灾一共死了八十四个女人,一半是老鼠吃的,一半是人吃的,村里甚至没给她们立坟,反倒是把骨头捡回家埋在门前堆肥,说是有了女人骨头滋养,来年的百子莲花会开得更好。”
“靠!”
饶是朱义控制住了自己脸上神色,一句骂声还是脱口而出。
“所以你知道了吧,为什么后来村里会没有新生儿,都是活该……对了,朱义哥,这个东西你收好,等会找机会给你搭档一个……”
“该开始了,”张小六突然出声:“现在所有人都要跪在地上,闭眼朝花神娘娘磕十二个头,听到花神娘娘离开后,再抬起。”
“记住,眼睛一定要闭紧,磕完头一定要等一会儿,听到花神归位才能动,否则求子嗣就不灵验,你们明年要生的孩子可就得不到了。”
“花神离开时是什么声音?我怎么才能听出来?”
张小六探究的目光落在比划着提出问题的吴寿身上,忽而一笑。
“你放心,到时你一听就知道。”
听出他意有所指,吴寿便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关于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今天才知道。
自己能活下来并不是因为自己有能耐,只是运气好,那日一起做纸人的搭档吴喜发现死亡机制救了他,而早上又因为自己天生哑巴,那些怪物无法确定他的身份。
还有那个被黄纸堆掩盖了的茶盏。怪物惧怕百子莲花,是不会用的,而他虽用了那茶,但阴差阳错下并未被怪物发现。
只是不知道这种好运还能持续多久。
现在,吴寿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跪下时摸了摸牌袖口里藏着的水袋。
百子莲花水可以用来对付怪物,加上自己的能力“束缚”,如果它敢靠过来,自己就……
“可以开始磕头了。”
听见张小六的声音,吴寿赶紧躬身磕头。
一、二、三……
在他低下头后,除了若有似无的呜呜风声,耳畔再无其他动静。
十、十一……
十二。
前额枕在地上,吴寿的两颊露出喜色,他的肩膀微微抖动,刚要抬起上半身,却又僵住,停在一个半起来的姿态上。
这样对吗?这样就结束了吗?
怪物呢?
不对不对,他还没有听到花神归位的声音。
等待让他的小臂开始变得酸痛,在思绪中,短短几秒的时间都被拉到无限长,终于,他听到一声布料蹭着地面滑过的声音。
擦,擦,擦……
吴寿依旧半跪着,脑袋向内折,肩膀毫无动静。
意识里,他已经站起身,但现实却是沉重的铁块压在身,半点动弹不得。吴寿伸手去掏袖口里的水袋,但他的手指穿过衣服,指尖触到一片虚空。
动啊!动啊!快起来!快动!
吴寿疯狂喊叫,踢出一脚揣在自己腰间:麻痹的,你快点给老子动!
或许这一声真的惊醒了自己,吴寿看着他从地上站起,脸上露出狂喜放松的笑容。但下一秒,他就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背影走远了。
怎么回事?
吴寿这才醒悟,他的意识和身体已经分离,而且意识困在原处,连抬脚追上去都不可能做到。
他浑身冰冷,凉意灌满全身,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在他身体里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被抛弃的人格手足无措,突然闻见淡淡花香从鼻端飘过,他伸手却抓了把空气,而那花香随着时间越来越浓,最终转变成令人恶心的劣质香味。
吴寿转头看向门外。
这些长到人膝盖位置高度的白花在风中轻舞,重重叠叠的花球向外生长无数纤细触手,越来越近,慢悠悠到达吴寿眼前。
银丝蜷缩成骨头状,一口将怔愣在原地的吴寿吞下。
他的脸色带着茫然又恐惧的笑容,消失在花海,因而没有看到下一瞬间,屋内血流成河,他的身体从腰部断裂两截。
施桥根本没有跪下去,张小六说完“可以开始磕头”后,施桥就抬手操纵尖刀就穿透了他的喉口,另一手扬起茶水兜头浇脸泼过去。
与此同时,朱义双手结印,无形道印在空间内绵延,是九字真言道印中的“临”印,有助清心解惑,接着他又迅速转“皆、阵、列”防守,辅助正在房间内大开杀戒的施桥。
顷刻,屋里乱作一团。
同样没跪下的还有王天和王保,除了他们几人和正跪在地上磕头的吴寿外,其余怪物都被施桥超强的杀伐力单方面碾压,连挣扎都没有就横尸当场。
在手术刀切开张小六的那一刻,施桥已经明白过来。
怪物变得如此脆弱,那双淡静的眼睛从他们的尸体转向高悬在墙的花神像,视线凝结,这里才是重头戏。
身后吴寿踉跄站起,施桥未回头,抬手轻轻一挥,就在尸体上半身从腰间滑下时,变故突生。
“咣!”
花神像从墙上掉落的同时,空气震荡,朱义和连祁辛的身影刷地在施桥眼前消失,一阵剧烈的疼痛也在他脑中像烟花般炸开,突如其来却势不可挡,悬浮的手术刀当啷落地。
万祠李志佳的能力是操纵空间,可将三维空间可视化操纵,包括分割,聚合和消化吞噬空间中任何有机物,这项能力功能性强大,但据连祁辛所知并不危险,长时间开启能力需要耗费精神,如果要对人体造成实质伤害的消化程度,至少要四个小时。
王保支撑不了这么长时间。
连祁辛一直都清楚知道,李志佳就是王保,而罗师舟就是王天。
他知道这些,不是靠司朦那样的窥视能力,看到并搜集关键信息,而是开了超级作弊器的全知全能。
连祁辛可以直接从系统提取信息。
这不是他的能力,这是他理所应当拥有的权限。
他没有能力,在这点上,连祁辛没有对施桥说谎,但他也很少动用权限。
动用权限后的副本太简单,没有挑战性,就像坐着等食物进到嘴里,让人想起猪圈里被饲养的猪。
这个本,一是为了顺利拿到朱义手里东西,二是怀疑这个副本的产出也是他要找的目标物,所以难得作弊。
连祁辛转向朱义,漂亮的脸蛋却毫无表情,眼底微芒闪过,转瞬就弯起了唇角。
“怎么回事?朱义哥!这是哪里?”
朱义在前迅速结出守印,等待半天却无动静,听见连祁辛慌里慌张的声音,一面警惕一面打起精神安慰。
“不知道,不过你放心,桥爸爸回来救咱们的!”
连祁辛的声音没有丝毫放松,朱义听着他急促呼吸,听着他说道:“可我感觉我的脚不太对,我的脚已经在消失了!”
朱义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的脚,这个粗糙的只有自己和连祁辛的空间里,感受不到任何杀意,除了幽暗封闭外,似乎没有什么危险。
连祁辛盯着他,沉重的烟灰色凝结在他本是灵动含情的桃花眼间,声音柔软而无辜。
“你的脚也在消失了。”
在连祁辛说之前朱义还没有感觉,但随着他的话音落地,朱义再看自己的脚,恍恍惚惚觉得确实是短了一截。
“朱义哥我们得赶紧出去”
“……这里太危险,而且桥桥那里一定也出问题了,不然不会这么久还不来,我们不能再等了。”
“朱义哥,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朱义迟钝地思考着,连祁辛说得在理,施桥那里肯定出了问题,自己不能再耽搁了。
他手攥成拳用力锤脑袋,感觉自己清稍微醒点。
“算了,拼了吧,搏一搏,单车变摩托,来,祁辛,你看,这个东西绝对有用……”
朱义一边说,一边从手中拿出一件蔚蓝色水晶球。
水晶球只有拳头大小,透明晶体内部充满水,中段横着一张纯黑薄膜,将小球分为上下两部分,此时,正有一个鲜红的x符号浮动在薄膜上半部分的水中。
“这个东西是隐藏道具‘二分之一球’,使用方式很简单。道具绑定者指定自己和一名玩家分别占据球体上下,开启道具时将薄膜收起,这个x符号会在球内上下运动,最后当薄膜重新展开,x符号在哪一部分,那么那一部分的人就会死亡。”
在《戏剧研习班》这个副本里,施桥曾经提到他经历过的一个隐藏本:隐藏在副本到达100%进度后自动触发,机制是二选一筛选,施桥自然不会主动杀人,是当时同在副本的周海廷下手杀了一半人,却不知为何,隐藏道具最后判给了sv,施桥又给了朱义。
这样东西,就是现在朱义手里这个晶莹剔透的蔚蓝小球。
自从施桥口中听说后,连祁辛就对它产生了浓厚兴趣。
那时,他已经搜集到了两样关键物品,对那些东西的存在更加敏/感。
出了《戏剧研习班》,连祁辛隐藏身份,通过论坛雇佣了一位拥有窥视信息能力的玩家,进《冰原下的鱼》之前连祁辛耽搁的那几分钟,就是因为他在游戏大厅看见了落单的朱义,通过系统让那名被雇佣者和朱义进入同副本。
在生命受到威胁的紧急关头,朱义确实拿出了他手里的道具,所有窥视到的信息又来到连祁辛手上,被雇用的那人好奇问他这是什么东西,连祁辛还记得当时自己怎么说的。
“核心,准确来说,是核心之一。”
“你真的知道这个游戏系统的本质吗?”
连祁辛:“你的积分难道没有增加吗?我不是已经向你证明过了吗?按照系统规定,玩家之间可是无法交易积分啊。”
“所以,所以……你是……你就是……”
曾贾,那是他已经是万祠里的人了,一年前背叛司朦后,他在万祠追随罗师舟,很快混上小高层,知道了新世界、信者和神谕等信息。
连祁辛关掉了与他之间的联络,没有任何指示。
但曾贾什么信息也没透露,以他的野心,只会独自一人苦苦寻找那个神,但以他的能力,他永远找不到。
曾贾,也就是王久,已经死在第三天夜里。
“……不过你放心,这个道具虽然叫二分之一球,但上下两部的死亡概率却不相等,”朱义拍拍胸脯,安慰着露出惊讶之色的俊美青年:“使用说明上写了,上半部死亡概率99%,下半部只有1%。”
“你用过吗?”
“这倒没有,唉,你也知道,有施桥在,事情他都自己扛了,哪有轮到我拼命的机会?”
连祁辛微微一笑:“他总是那样,总要把别人保护在羽翼下。”
“现在我也不能靠他了,你就瞧好吧,你朱义哥要大显雄威了哈哈哈!”
虽然爽朗大笑,但朱义微微颤动的手指暴露了他的心思,他小心翼翼按下晶体上机关,漆黑薄膜在二人注视下安静蜷缩,像一片收拢起来的黑色羽毛。
朱义边笑边忍不住说话:“你放心,没问题,1%的概率,不会那么倒霉,对了对了,你之前说的没错,我这局游戏运气好,抽签都能抽到最后一组……”
朱义喋喋不休,并不在意连祁辛有没有回应,青年清纯无辜地看着他,十分安静,颜若朝华,漂亮得近乎鬼魅。
粉红柔软的唇瓣无声。
我说运气好,当然成真。
但不好意思,朱义哥,现在……
我收回了这句话。
我说,你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