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序素来不是一个好时节，每一年都有人死在寒潮白雪间，一点魂灵轻飘而朝天去，徒留满堂眼泪送离别。

别看天子脚下灯火阑珊，可四方宫墙多芳魂，身前死后不由人，一点名声却作三千文章，也是可怜。

林雪卿无疑是一个玲珑心肝的聪明人，他多疑且有一种近乎野兽的直觉，总是能从一些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蛛丝马迹里找出串连起所有真相的线索。

在风云诡谲的官场明哲保身是一种学问，学会学好此生无忧，否则就算是世家大族、皇亲国戚也早晚有一日沦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孤身一人时，是好是坏倒是无所谓，无论是死是活都牵连不到旁人，颇有些无赖模样。

可只要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会一意孤行，就会生了魔障。

天上高悬月，地上满是雪，被风吹得左摇右晃的灯笼在青石板上铺一层光，或浓或浅的影子沉在月光里，像是柔软的藻荇。

林雪卿坐在屋顶上，望着追着两个小孩在长廊乱转的阿飞，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心里的疑惑。

“兄长觉得阿飞的容貌肖似故人?”

正在看天上月的林诗音低了低头，目光也跟着落到了长廊里。

她的脸上很快就露出一个温柔又无奈的笑：“这两个小家伙还真会使唤人……”

不过说起肖似故人，林诗音倒也认真端详了一会儿。

或许在分别相貌上，女子与男子是不同的。

林诗音倒真看出了几分端倪：“阿飞他似乎生得像家师王怜花。”

这话一出，林雪卿却皱了眉。

这世上很难有这样一个人，文武双全，惊才绝艳，所学之杂，涉猎之广，在当世竟无一人能出左右。

可千面公子王怜花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不但星卜星相，琴棋书画都来得，而且医道也很精，易容术也很精，十个人都学不全的，他一个人就学全了，实在是一个奇人。

而就是这样一个奇人，倾尽毕生心血著就一本《怜花宝鉴》，上面不但有他的武功心法，也记载着下毒术，易容术，苗人放蛊，波斯传来的摄心术。

可以说，只要得了这本《怜花宝鉴》，便相当于成了王怜花的传人。

若问林雪卿这辈子最讨厌谁，千面公子王怜花当属其中之一。

林诗音并不适合江湖，她是个没有多大野心的人，生平所愿便是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而王怜花却是能在江湖中掀起血雨腥风的人物，按理来说，这两个人八竿子都打不着，可偏偏阴差阳错之下却成了师徒。

长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吹得坐在屋顶上的两人青丝乱飞。

林雪卿的目光始终跟着阿飞，他打量着这张富有朝气的年轻面孔：“我南下查私盐时，也见过大侠沈浪和朱家大小姐朱七七。若说外甥肖舅，可阿飞这张脸却和那位朱家大小姐却没有一点相似。”

这世上哪有孩子身上没有一点地方像母亲?

林雪卿垂了垂眼，他的声音很轻，可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冷：“或许，阿飞并不是朱家大小姐的孩子。”

这倒是有意思，一个模样肖似千面公子王怜花、却似乎和大侠沈浪、江南朱家大小姐朱七七没一点干系的少年，突兀的出现在江湖上。

想起今日从京兆府尹处拿到的东西，林雪卿却是无声勾起了嘴角，伸手接了一点雪却又轻轻呼出一口气，将这冰冷的事物吹落出掌心。

他心想，江湖啊，还真是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地方。

过了小正月，堆压整个玄序的雪花也逐渐消融，庭院里的水雾散尽，池边栽种的杨柳吐露新芽，飞去南边过冬的紫燕也飞了回来，一切瞧着都是生机盎然的模样。

阿飞在京城过了这个冬天，又在林诗音的挽留下，在京城又住了一年，直到下一个小正月才又踏入江湖。

但和以往不同，这一次启程，他并不是独自一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江湖和朝廷是此消彼长的关系，侠以武犯禁，无论如何好似脱缰野马般不受管束的江湖人总是帝王眼中一根刺。

林雪卿是当今天子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在这件事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其中厉害。

“李寻欢。”他念着这位故人的名字，目光在暗探传来的书信徘徊，竟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还真是一个坑里栽倒两次。”

坐着玲珑小几边看书的阿飞抬头看了看林雪卿，只见这位脸色一向平静的林大人少见的皱着眉，便知晓他如今心情定然不太好。

但李寻欢这个名字实在耳熟，阿飞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上的书合了上去，问：“林大人，出什么事了?”

比起为人和善，行事作风如春风般和煦的林诗音，阿飞对不爱笑甚至称得上是冷若冰霜的林雪卿始终存有一份说不出的忌惮。

他总觉得林雪卿这个人很危险，像是一把没归鞘的凶器，尽管身上只挂了一条长鞭，没带什么刀剑之流，可身上就是有一种气势，一种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气势。

阿飞是在雪原长大的孩子，他虽年纪不大可自幼在江湖上走，父母又都不是一般人，天然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敏锐。

林雪卿绝不会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刑部尚书，一个平平无奇的刑部尚书也不会有如此气势。

阿飞认为林雪卿一定有一个很不平凡的过去，他对此抱有一种近乎盲目的笃信，并且拥有佐证这一点的许多蛛丝马迹。

林雪卿自然也清楚阿飞对他的看法，但他对此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听之任之，颇为随意。

不过如今事关李寻欢，林雪卿倒也打起了几分精神。

他将手里头的书信递给了阿飞：“倒是有几分棘手。”

只是说到底，也是吃了重情重义的亏。

林雪卿并不是一个善人，也不是什么头脑一热就能为兄弟两肋插刀的人物，但李寻欢却偏偏是这样的性子，早年能被义兄花言巧语哄的团团转，如今也能被同一个人三言两语陷得满身污名。

阿飞认真的看完了所有书信，托林诗音的福，他在林府住的一年除了练剑法便是学读书识字，如今虽不能说一句才子，可也是粗通四书五经，称得上一句读书人。

而看过李寻欢近段时日的经历，绕是阿飞这样的老实人都有些茫然：“所以，是李大哥的义兄觉得李大哥回来不是个好事，又嫉妒李大哥所以联合外人诬陷李大哥是梅花盗，要借武林中人的手杀了李大哥?”

林雪卿冷笑：“莫约便是如此了。”

他说了这一句便不再说话，只是点了点搁在玲珑小几上的书，又取了数本临摹用的字帖出来。

阿飞皱起眉，盯着面前的书与字帖，只觉这世上最可怕的酷刑也不过如此。

但一想到林诗音说过人总是要识几个字，目不识丁让人随意哄骗，阿飞便还是妥协了，只得认真临摹。

不过没写多久，阿飞又想起他之前忘记问什么，于是转头看向林雪卿。

阿飞道：“方才忘了问，林大人好像很讨厌兴云庄的主人一般，难不成你二人有过节?”

何止是好像，就那语气实在是没有更讨厌了。

林雪卿也不是藏着掖着的人，当下就说了他与兴云庄主人的过节。

别的不说，就说这提到的语气还真是除了讨厌就是讨厌。

“当年诗音也才二八年华，而那龙啸云却三十有五，我也不瞒你，我是看不上这种男人的，他龙啸云这辈子的运道怕都用在了我那好表哥身上，既送家产又送媳妇，这天底下难道还有比这更好骗的人不成?”

时至今日，哪怕已过了十年，林雪卿说起这件事仍然冷笑连连。

阿飞想了想，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

只是有一点他却是十分肯定，那便是林雪卿和林诗音这对兄妹当真是将彼此视为最重要的人。

“大人这次见到龙啸云不会和十年前一样，迎面就是一鞭子罢?”

林雪卿没说话，但以他对自己的了解，这是一件极有可能的事。

就龙啸云这种人，他都奇怪以他十年前的性子竟没把人送进保定府的大牢里关着，也是稀奇。

阿飞没听见林雪卿说话，便知道他是说对了，只是这实在是奇怪，可却又在情理之中。

原来就算是林雪卿这样目下无尘的人物，也会有如此不冷静如此冲动的时候。

说到底，都是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一把凶刀。

这样想着，阿飞没忍住又看了一眼林雪卿，却看见这位年轻的权臣正在拨弄炭火。明亮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也像寻常人一般会将过于白的脸照出一层薄红。

“你今日的书还未看完一半，字帖也未临摹一张，我答应过诗音要替她看着你学……”

这话还没说完，阿飞立刻就转了头，又拿起了方才放下的毛笔。

迁怒，这绝对是迁怒！

他平常也这样，怎么就没见这人像今天这般严厉！

作者有话要说：人大概是邪门cp嗑多了【比如伏黛、圣黛啥的】，我竟突然想看林诗音和王怜花的拉郎……离大谱

卡文好痛苦呜呜呜

感谢在2023-02-01 13:31:18~2023-02-06 14:12: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只要我够鸽就卷不到我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