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儿童节那天，公园里热闹非凡，到处都是孩子和带孩子的家长，每个项目前面都挤满了人，但其中人最多的，还是过山车。

其实小城市哪里有什么过山车，不过是一圈绕来绕去的铁轨，上面放几个铁皮筒子，用油漆漆成彩色，写着“疯狂老鼠”，然后开得飞快吓唬人。

侯辉陪着江玉妍就站在这过山车前犹豫了半天，里面的人都上来下去几拨了，她还是没有下定决心。江萍不耐烦了，干脆站到一边的树底下乘凉。

“坐不坐？我陪你一起，你看别的小朋友坐完下来都没事儿。”侯辉也忍不住催她。

江玉妍的念头跟着过山车一起，转了又转，最后还是转过身：“不坐。”

“胆小鬼。”侯辉笑着揉了揉她的头。

过山车旁边就是套圈的摊子。这个不吓人，她决定要玩这个。侯辉便给她买了10个圈。

她站在栏杆外，使劲伸长了胳膊去套。奈何手劲小，准头也不行，掷出去的圈轻飘飘地落下，离目标错了十万八千里。一旁围观的众人都笑起来，说套不中的。江玉妍脸上火辣辣的，感觉自己像在当众表演节目似的，于是把剩下的圈都给了侯辉，让他替自己套。

侯辉又笑话她，怎么胆子这么小。然后接过竹圈走到栏杆中间准备投掷。前几个圈，他想套最后一排的洋娃娃，没中。后来几个圈，想套中间一排的八音盒，没中。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稳中求胜，终于套中了最近一排的小汽车模型。围观的人们又说，看吧，还是有人能套中的。

江玉妍高兴地蹦起来，看向侯辉的眼神中带上了些许对英雄的崇拜。作为英雄的女儿，她感到很光荣，脸上红扑扑的，用目光收获了一圈赞美，然后发现，只有老板正站在旁边给新来的顾客找零钱，没往这边看。她没太在意，等他找好钱再过来就是了。

她还兴奋着，衣服突然被人轻轻拉了一下，转头一看，是她的同学药圆圆。圆圆和她都是红砖厂附小一年级的学生，住的还是同一个家属院。只不过圆圆从小就有点儿傻傻的，成绩也不好，他爸爸又是个酒蒙子，喝醉了喜欢打老婆孩子，圆圆被打得更加怯弱了，和内向的江玉妍刚好凑一对儿，两人成天一起上下学一起玩。

“你在这儿站着干什么？”圆圆问她。

“我在套圈，我爸爸刚才给我套中了一辆小汽车！”

“在哪儿？”

江玉妍指指摊位第一排：“就是那个，我爸爸套中的！老板还在找钱，等他过来拿给我，我给你看。”

圆圆点点头，猴在栏杆上荡呀荡，荡了一会儿，见老板还不来，心念一动，猫着腰钻到栏杆里面，帮忙把竹圈和车取了出来。

“诶，这是谁家的小孩儿，怎么偷东西？”老板正巧找好钱走了过来。

“不是偷，是我刚才套中的。”侯辉说。

“你什么时候套中的？我没看见。”

“就刚才，你找钱的时候。”

“我没看见。”他根本不听解释，劈手夺过两个小孩儿手里的竹圈和车。

连一旁围观的游客们也纷纷作证说，大家都看见了，人家是套中了嘛！

“别人都看见了，你这个人做生意怎么不讲信用？”侯辉扯着老板的胳膊问。

“谁晓得你们是不是一伙儿的！我反正只看到圈子和车子都在那个小孩手里拿着在。”

老板和侯辉吵了起来，一旁乘凉的江萍和圆圆的爸爸见状也走了过来。

“怎么了，在吵什么？”药爸爸走过来问，身上一股酒气。

“没什么，小事情。”侯辉也懒得再计较，打算息事宁人。

“才不是小事！我们明明套中了圈，圆圆帮忙拿起来，这个老板赖账！”江玉妍不服气，委屈地大喊。

药爸爸听罢，却是一个巴掌就朝圆圆的脑袋抡了过来。圆圆本来就担心自己闯了祸，缩在一旁不敢说话，又突然被狠狠打了一巴掌，顿时大声哭了起来。

“你还哭，你还有脸哭！要你多管闲事，要你多管闲事！”他不由分说，飞起一脚把圆圆踢倒在地上。

“诶！你打她干什么？她只是想帮忙。”侯辉和江萍急忙拉住他的胳膊让他别打了。

“她天天手爪子不晓得几贱！到处七摸八摸！就让她赔！把她卖了赔！”他的手被拦住，就伸脚狠狠地踹。

“哎呀，算了算了，都是小事情！”侯辉说。

圆圆倒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旁边的众人看了都不忍心，也劝道，算了算了，别打了别打了。

哪知大家越是劝，他越是来劲，侯辉拦都拦不住，被他一膀子甩开，眼看着他揪起圆圆的辫子一阵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问：“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拿别人的东西！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拿别人的东西！”

江萍还要再劝，却被侯辉拦住：“哎，算了算了，别管了。”

“可是他下手这么重……”

“别人家的事，我们管不了，走吧！”

他推着江萍和江玉妍往公园外走，江玉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圆圆捂着自己的辫子跪在地上哀求：“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附近围了越来越多的人，却都只是说着、看着。她不敢再看，低头向前走。

侯辉的车就停在公园外，路上三人都不说话。车子还没开出去百米远，引擎盖突然冒出一股白烟。侯辉不敢大意，把车停在路边，下车查看。

车刚好停在路边的树荫下，车厢里光线昏暗，江玉妍和江萍坐在后排，倒像是坐在剧院里透过前车窗玻璃观看舞台表演。侯辉肯定也知道她们在看他，所以把引擎盖子掀开后一直弯腰低头缩在后面。江玉妍知道，他紧张了。

他当然是紧张的，他的妻子是个厉害的女人，当她感到不满时，她只争吵，从不流泪。而吵的最多的，就是这台车。她嫌弃这车又旧又破，嫌弃他没钱换新车；嫌弃他天天在保卫科混日子，别的销售科的男的都买了新车；嫌弃他不像个男人。他每次都打个哈哈敷衍过去，说车只要能开就行，要那么好做什么。她吵等她吵，他自岿然不动。但是这车今天刚好当着她的面出故障了，她又可以借题发挥了。他的头于是缩得更低了。

坐在车里的江玉妍也很紧张，但她紧张的不是某个人，而是争吵本身。每次他们吵架她都知道，然后偷偷地哭，但是什么也不说。她瞥了一眼江萍，只见她的脸上是一种出乎意料的平静，又像是火山爆发之前的平静，恐怖中还带了一丝诡异，让人觉得还不如直接爆发了的好。

小孩子不懂事，总觉得错的都是挑起战争的人，所以江玉妍向来很同情侯辉，跑下车想要帮帮他。

“是哪里坏了呀？”她问。

“没坏，你别管。”他头也不抬地说。他的眼睛东翻西找，手在各个零件之间摸来敲去，表演忙碌。

“是不是要找人来修？”

“不用，不用你管，你回车上等着。诶，把我座位旁边那瓶水拿过来。”

江玉妍飞快回到车上拿了水递给他。他把水往冒烟的部位浇了一点，那烟果然就散了许多，他又浇了一点，烟就都熄灭了。

他们回到车上，小心翼翼地开了一段路，那烟没有再出现，于是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怀着各自的心思，继续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