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薛穹说废话的时候，本来李亦许漫不经心地，只是在观察马路对面的书店。

书店门口摆满了鲜花。不是那种用来售卖的花束，而是各种花卉盆栽、花圈之类。迎宾做到这份上也是独此一家了，非常特别，因此李亦许多看了几眼。

他的视力很好，但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只能大体看见有几位客人进去了，却看不到客人们的真切样貌。不过依照衣服的式样推断，愿意光顾这家书店的客人应该大多数年纪不大。

在薛穹终于不耐烦，喊出李亦许名字的时候，李亦许忽然看见一抹黑色的衣角飞快地闪过，消失在了书店里面。

那身形，像极了许亦厘。

所以李亦许同样失口喊了出来。

许亦厘。

记忆中他总在找寻那道黑色的影子，许亦厘一跑，他便也跟着跑起来。

像无意识的身体自发性行为，李亦许朝马路对面狂奔。

他跳下人行道，差点横穿马路，被四面八方的鸣笛声唤回了一丝理智，退了回来，又飞快地跑上天桥，穿过手机贴膜和旧物回收的摊位，跑到了对面。

李亦许停在书店门口，很快看到那个穿黑色衣服的客人买完书，走了出来——一个穿黑色套装裙的精致女人，脖子上挂着工牌。不是李亦许要找的许亦厘。

女人推了下眼镜，踏着高跟鞋走了。李亦许灰心丧气，往回走。

这时薛穹也从天桥上面追了下来，挡在李亦许面前：“发生什么事了？”

李亦许抬眼去看薛穹的时候，听见隔壁列车轨道呼啸而过的声音，随之而来的，一阵风拂过他的脸，带来远方田野和青草的气味，以及一种特殊的花果香。他的大脑开始自动循环播放警局里男人说的话。

“许亦厘我的女人。”

许亦厘会找其他男人吗？李亦许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用茫然的眼神看着薛穹，薛穹就知道李亦许这个笨蛋又因为名为“许亦厘”的谜题而痴呆犯傻了。

薛穹深深叹气，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和一只打火机，抛给李亦许：“你的许亦厘，又怎么了？”

李亦许没说话，沉默而又熟练地点燃烟，含在嘴里，任烟草苦涩的味道充斥口腔。

视野中浮动着一圈烟雾，将他的眼睛熏红了。李亦许抽完一整支烟，才嗓音嘶哑地说：“她有人了。”

薛穹好说歹说，才把李亦许劝上车。

李亦许坐在副驾上，垂头想着事情，安全带忘了系，因此仪表盘上指示灯一直在响。薛穹等得烦了，干脆自己动手帮他系上安全带，发动了车子。

“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路上薛穹边开车边教育李亦许，“你不能再继续这样了，只不过是一个女人，你何苦这样为难自己。你有一份感兴趣的事业，有那么多关心你的下属，还有我这个死党，时间不等人，你应该认真找点事情做。”

薛穹越说，情绪越愤慨。他想起和李亦许刚认识的时候，李亦许虽然也是这样话不多闷闷的，但为人高傲，很聪明，行动力超强。公司能有今天，全靠李亦许最初的才干，将他们的创意付诸于实际。

想当年，薛穹和李亦许力挽狂澜，带领公司成功上市，敲响纳斯达克之钟，何等意气风发。然而不过三年，李亦许忽然跟薛穹说觉得人生没意义，想要提前退休不干了。

车子开出街区，中途驶过那片平房。正当晌午，原本黯淡的灰色墙面也像镀了一层金边，变得焕然一新。

薛穹把车往高速公路开，带李亦许离开这里。

在薛穹的观念里，贫民住的街区不是李亦许应该来的地方。李亦许家世好，样貌好，能力出众，不比学生时代的朴素，他们现在已经是富翁了，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不应该沉溺于过去。

下了高速路，薛穹将车子靠边停下，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扔给李亦许：“喏，这个你先看看。”

李亦许看了一眼——女人的照片。

“你不在的时候，我去你家拜访，”薛穹解释，“你父亲让我给你看的。”

李亦许皱眉：“他给我看这干什么？”

“这是你父亲给你挑选的结婚对象，”薛穹说，“常青藤名校博士，家里资产上亿，做得一手好菜，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还是个大美女。”

李亦许的表情活像是薛穹已经背叛了他们之间的友谊。

“别这么看我，”薛穹郁闷地说，“说实话我为你操的心已经够多了，你该体谅体谅我，去一次相亲又不会死。”

李亦许直接把手机甩给他：“不去。”

薛穹劝说无法，深感挫败，少不得感慨一番：“你有没有发现，你变了很多？”

李亦许听见他的话，意外地变得安静了。他思考的时候睫毛轻轻颤动着，似乎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个难以得出的结论。

“有吗？”李亦许反问。

“有的，”薛穹认真点头，“我们两个都认识那么久了，我也算够了解你吧，你真的和以前变化很大。以前的你，多好啊。”

李亦许神色平静地看了看他：“你以为你真的足够了解我？”

薛穹一愣：“你这是什么问题？”他自诩李亦许的一生挚友，因为李亦许太不合群，根本没有别的朋友，所以薛穹自然而然认为，没有人能够比他要更了解李亦许。或许连李亦许的父亲也不能。

李亦许却说：“我有重度抑郁症，这事你知道吗？”

薛穹惊呆了：“你说什么……你真的有？”

“我有，”李亦许说，“你第一次在宿舍见到我那天，我的确想从楼上跳下去来着。”

李亦许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低，听起来非常压抑。

他在努力克制自己。薛穹心想，为什么以前从来没发现呢？

薛穹再开口时，说话变得磕磕巴巴起来：“那……那你现在……？”

“现在好多了。”李亦许懒懒地靠在椅背上，降下了车窗偏头向外望。大风灌入车里，连带着他的声音也模糊不清，薛穹依稀听见他说，“虽然有时候，还是不能很好地控制，不过显然已经安全了。”

“安全”，薛穹注意到李亦许用了这个词。代表李亦许曾经存在某个阶段是危险的。

薛穹发现自己词穷了，没办法继续接话，想了很久才想到“许亦厘”这么一个关键词。

“那许亦厘是你的……？”

“我不能没有许亦厘，”李亦许斩钉截铁地说，“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不知是向谁说的，却让薛穹羞愧得想找个地洞钻了进去。

原来人都有表象，只要用力伪装，外人就不会发现内里早已分崩离析。

是薛穹之前太自大了。

“好吧，”薛穹下定决心说道，“一两天不工作也没所谓，既然你离不开许亦厘，那我陪你去找她吧。”

-

薛穹建议李亦许从警局碰到的那个男人入手。

他们找了家咖啡馆，包下一整层楼，薛穹还特意打电话让他的女朋友小羽过来帮忙参谋。两人将图纸铺在咖啡桌上，像在上演谍战片。

“你要在茫茫人海中找一个人是很困难的，尤其是你不知道她的住址，也不知道她工作的地方，”薛穹用铅笔在地图中央圈起一个圆，“假设许亦厘通常在这块区域出没，靠我们几个人的力量想要找到她，可能性很小。”

“啊？那怎么办？”小羽很捧场地追问。

“应该从许亦厘身边的熟人入手，”薛穹转向李亦许，“那天在警局你遇上的男人，声称他认识许亦厘对吧？”

李亦许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我们先找他，”薛穹当即拍板，“小羽，你查查地图，派出所旁边是什么地方？”

小羽在平板上划了两下，兴奋地说：“是一家酒店！”

“太巧了！”薛穹鼓掌庆贺，“那我们只要问酒店老板要到门口的监控记录，不就能看清他是谁了吗？”

“但问题是我们不认识酒店老板啊。”小羽愁眉苦脸道。

这倒是个问题。薛穹凝神思索片刻，也感到束手无策了。他转身看向李亦许，小心翼翼地问：“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李亦许站在桌边，看起来很困，态度也懒洋洋的：“酒店叫什么？”

薛穹报上了酒店名字。

李亦许点点头，出去打了个电话，没几分钟就回来了，拎起挂在沙发上的外套说：“搞定了，走吧。”

愣愣的薛穹牵着愣愣的小羽跟在后面，追问：“你怎么办到的？”

“那家酒店有我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李亦许随意地说，“你不会以为我只有一家公司吧？”

薛穹呵呵一笑，选择了闭嘴。

到了酒店，李亦许果然带着他们顺风顺水地进入监控室，调出录像——那天途径酒店门口的客人少说也有几百个，朝派出所方向走的有86位。薛穹和小羽蹲在电脑前眼睛都看花了，也没看出李亦许所说的那个男人。

“你看到没啊？”薛穹抬起头问李亦许。

李亦许将进度条拉回上午9：03分，指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说：“是他。”

小羽忽然嘶了一声：“这不是我们公司的部门总监吗？那个老色鬼？”

薛穹惊异道：“你确定是他？”

“嗯，就是他，”小羽肯定道，“他叫魏续，我带你们去找他。”

-

薛穹将车开得飞快，十几分钟就到了小羽的公司。

小羽就职于国内最大互联网公司的分部，隶属技术部门，而魏续则掌管整个宣传部门，在公司的话语权很高。

薛穹本想陪李亦许进去，被李亦许拒绝了，只好站在车边，目送他的背影进入写字楼。

“李哥打算去说什么？”小羽问。

“我也不知道，”薛穹摇着头，叹了口气，“决战啊决战。”

李亦许来到一楼访客登记的地方，报上自己的名字。

他在本市的知名度不小，前台顿时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李总？您怎么来了？我们公司好像没跟您有合作关系啊？”

“认识魏续吗？”

李亦许一只手撑着桌台，刚问出口，突然有个人走到他身边，清清冷冷地开口，“你好，我找魏续。”

李亦许不可思议地扭过头去。

他朝思暮想的许亦厘就站在这里，穿着白色衬衣和及膝的黑色短裙，居然还化了淡妆，嘴唇红润，双眼明亮有神——打扮得这么漂亮，许亦厘却说要来找魏续。

李亦续等了那么多年的许亦厘，如今居然在等魏续。

李亦续感觉自己真的快要崩溃了，抓住许亦厘的手问：“许亦厘……你怎么会来找别人啊？”

许亦厘看着他，神色很淡，像搞不懂他到底在问什么，也没给任何回应。

李亦许想许亦厘想得快疯掉了。

许亦厘曾经让他感到多么幸福，如今他就感到多么不幸。李亦许后悔了，真不该爱上许亦厘。不，他宁愿从来没有和许亦厘相遇过。

为什么许亦厘总能带给他那么多的痛苦，为什么天底下只有许亦厘一人能让他想要活下去？

“许亦厘，你不应该来找我吗？”李亦许情不自禁弯腰紧紧地抱住了许亦厘，把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哭了。

他哭得很大声，眼泪把许亦厘的白色衬衫濡湿了，还是哭个不停。

“你难道忘了同学录上我写给你的话吗？”李亦许哭着问。

不要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