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什么。”

“燕商。”

“几岁了。”

“二十。”

“没工钱，管吃管住。”

“好。”

屠娘子闻言，终于从打得叮当响的算盘中抬起头。

女人也不过是三十前后的岁数，用木簪挽着发髻，面容姣好，伶俐的眉眼里是藏不住的疲惫与倦怠。在见到她的第一眼，立即收敛了神情，带着商人的精明审视她。

似乎和她听到的说法不太一样。

还有几日便是法会，屠家照例闭店，去普济山帮衬。

屠家是永济县最大的商户，也是永济最乐善好施的人家。不仅自祖辈起就收留了不少孤儿寡母，让他们留在屠家，在屠家掌事手下做工，也能在这儿生活下去。

而且，自有法会开始，便由屠家协同举办。

这一辈只剩下屠娘子一人掌管着屠家酒楼，屠家又几乎都是女眷，三年前的天灾，屠家也死伤不少。平日里倒还好，遇到这样举办法会的大事，还是受了不少非议。

只是屠娘子在心里叹气，屠家名声也就这样了，还能高到哪里去，闭店本就是贴钱，累得惨了得轮班，人手都不太够，还要遭受流言蜚语，还有那些背地里放冷箭的也不少，真不知屠家接下这法会是福还是祸。

佛寺那边拐着弯暗示，说招些年轻力壮的男人来干活，还说什么整个永济，都没有像屠家这样的女子，让她们少抛头露面，堵得住悠悠之口。

屠娘子心里不满，一来你们不出钱，二来你们不出力，屠家女子做工，少来多管闲事。

但那个两个和尚太烦，语重心长地和她说：“屠施主啊，你贴一贴招工的告示，这永济的女施主能来帮忙都来了，肯定还有男施主愿意的嘛。”

行吧，妥协了。方正她向来不和他们争。

她贴了告示。

可屠家的风言风语不知都传到了哪儿，哪里还有人敢上门啊。

正好，省得她费口舌。

今日一早，看门的小孙带着一姑娘走到她跟前。

说是外地来的小姑娘，遇见她正帮着又偷偷溜出来的李婆婆找路回村。李婆婆脑子不清醒，非拉着小孙收留小姑娘，小孙向来老好人，就应下了。

可小孙哪能做主，只好来求屠娘子，说是没工钱也会留下，能有地方睡，能有热饭吃就行。

那时候屠娘子正头疼呢。

不知哪家的大娘，长脸大嘴，跑进来叉腰大叫，劈头盖脸一顿职责。

“让你们家姑娘说话注意点，别跟阴沟里的耗子一样，到处碎嘴。”

“说你呢，听见没有，屠秀！和县令交好还把自己当官啦，老娘当年被柳大人看重的时候都没你这么不知好歹！”

敬她算是长辈，屠娘子忍了，她最近人都快麻木了。

和气生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屠秀这样告诫自己。

大娘嘴巴还不罢休，还跟主人似的，这里走走，那里瞧瞧，挑剔着屠家所有的一切，对着酒楼大堂的摆设都要指手划脚。

屠秀在神游中，挑了几句听听，才想明白。

估计又是文溪和姚碧那几个丫头，背后说人坏话被听见了。

真的是，说了就说了，注意一点啊。

“你要是不会教，我来。几个臭丫头，用竹编做的笤帚，沾着水，打几顿就好了。”

真是......有够恶心人的。

屠秀眼神都变了，皮笑肉不笑：“不劳您费心。”

“唉，你干嘛呢？”

生生将人推了出去，就看见小孙呆呆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一姑娘。

眼看那坏心的大娘站稳之后，又想进来，屠秀赶紧拉了两人进门，重重地关上大门。

今日受够了，她爱怎么说，怎么说，别到她眼前找存在。

眼前的小姑娘个子不高，在她这个年纪里算瘦的。穿的是破旧缝补的衣裳，不太合身，还算干净。

鹅蛋脸，柳眉杏眼，长得挺乖，就是脸色过于白净，没什么生气，还稍微有点呆。穿着朴素，也不难看出是个美人胚子。只是这气色不太好，藏起了清丽的容貌，像棵病弱的嫩竹。

见她看来，燕商腼腆一笑，没动，任凭她打量。

屠娘子移下眼，落在燕商的袖口，小姑娘的手臂在宽大的衣袖里显得更加瘦弱。燕商顺着屠娘子的目光，低头瞥见自己的手腕，慢慢将手臂藏到身后。

“若是为了养活自己，隔壁几家饭馆旅店都招人。”她又低头看向账目，劝她去隔壁那几个给工钱的地方看看。

燕商抿唇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很轻：“我听别人说，今年法会静莲住持会出现，如果去帮忙的话，是不是可以看见他......”

屠娘子听她细若蚊虫的声音，眼皮一抬，觉得有些好笑。

静莲住持解签算是一绝，又与当年堪称神佛的缘安大师交好。缘安还在世时，也曾说静莲住持也有心如慧眼。不过静莲住持年纪大了，缘安圆寂后，已经许久不见人。

自从确定今年要举办法会后，不知哪里传出的消息，说静莲住持会出现。他都一把年纪了，已经宿在禅房闭门不出将近二十年。也不知是不是山里的那几个和尚，为了法会搞出的噱头。

她私底下问过净明，他都不敢保证。倒是净空直言，有香客诚心为师父祈福诵经，师父自然会现身，也了结缘安大师生前一桩心事。

屠娘子也不想去探究深了，县里的百姓天天盼着法会举行。刚开始那段时间，跟监工似的蹲点守着她们的人上山下山，一点懒都不能偷，让几位年轻的姑娘气得不行。

时不时到她跟前，拐弯抹角让她仔细点，上心点，认真点，不懂就多听听净空的意见，不要自作主张。

这么多年了，屠娘子都习惯了，脾气都被说没了。自己安排，别人又指手画脚，还不让她去问净明，只能顺着净空的意思，按照他的要求进行了安排。

面前的姑娘依旧笔直站着，执拗固执地盯着她。

罢了，屠娘子先收了眼睛，将账本和算盘收起，又摸出一本名册，问她：“识字吗？”

听到了屠娘子说的话，燕商眼里浮现雀跃，漫出不加掩饰的笑意，忙不迭点头：“识字的。”

屠娘子随即捏起桌上的毛笔，连着名册递过去：“翻到后面，空白的地方写上自己的名字。”

等她写完，屠娘子让守着酒楼大堂的伙计来看着店，让燕商跟她走。一个小丫头，屠家

多张嘴还是养得起。

两人穿过酒楼和前院的长廊，屠娘子走得慢，让燕商能跟她并肩。

“小孙说你是孤儿？”

“嗯。以前在萍川，几年前发大水，我运气挺好的，被人救了。”

“那你这几年是......？”

“......就这么过吧。”

之前得知留下的欢欣从提起往事便逐渐消失。燕商慢慢垂下头，看似没什么情绪波动，都未曾眨眼，却问什么答一点，根本不多说一句。

屠娘子脚步一顿，将心比心，知道说多了，换了话头。

“我这儿没有那么多规矩，你若是做得好，便可留下。若是你自己想走，我也不阻拦。”屠娘子领着人走到后院，跟她说些基本的事宜，“现在主要以普济寺那边为主，所以也没什么能教你的，你过去了，看哪儿需要帮忙就去帮忙就行。”

这个时辰，屠家上下能动的，基本上都去了普济山帮忙，其余几个身子不好留在前院修养，也就因事下山的吴婶还有空。

“你先坐这儿。”屠娘子指了指旁边的石凳。

后院比前院地方要大些，但一排排的房间挤在在这里，又将视野收紧了。屠娘子径直走到一扇虚掩的房门前，敲了几声，“吴婶？”

燕商看见一个胖胖的妇人走了出来，站在门口。

“我来拿几套换洗的衣衫。”吴婶同屠娘子说道。

“玉翠还好吧。”屠娘子问她。

“还好，就是瘦了。”虽说日日见面，不会这么快察觉他人的变化。但毕竟自己女儿，模样都是刻在心底的，平日里都是放在心尖的。吴玉翠哪儿胖了瘦了，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整日吃素念佛，能不瘦吗？”屠娘子到底有些心疼这位跟了她许久的仆人，“算了，反正是你自己求来的。”

吴婶张着嘴，事实如此，也没法辩驳。

“好了，我来找你是......”

屠娘子拉着吴婶小声说叨好久，吴婶眼神时不时落在燕商身上，应和点头。

而后两人走来，燕商站起来，双手交叠，有些不安。

看起来文气内秀，但该说的还是要说。屠娘子向她道：“燕商，这是吴婶，她等会儿就去普济寺，跟着吴婶，别捣乱，知道了吗？”

燕商点点头，小声道好。

屠娘子又转身跟吴婶确认：“琴喜那件屋子还有空位是吧。”

“对。”吴婶点头，“就琴喜旁边。”

“那行，琴喜年纪长些，会照顾人。”屠娘子指了指，“你今后就睡那屋，往左数第三间，我会给你把被褥整理好，到时候进屋了就问，知道了吗？”

“知道了，谢谢娘子。”

吴婶的事儿已经好了，告别屠娘子后没着急走，她带着燕商，跟她絮叨。

“这几日普济寺香客比往日多了些，咱们人手有些不够，咱们娘子就是负责监办法会的，咱们就是去帮忙的。”

“你这身衣服，干净是干净，只是普济寺，外人多，你进了屠家，代表屠家，就代表永济。”吴婶带人进到她刚才在的房间，从柜子里摸出一套衣裳，在她身上比了比，“我女儿的衣服，没穿过几次，现在不穿了。”

她递给燕商，笑着问她，“小姑娘觉得可好？”

燕商垂着眼点头，比她身上的好太多。

“那好，换好了之后就跟我去普济山。”

燕商动作很快，吴婶将燕商从头到脚扫了一眼。

料子是屠娘子从江南回来送她的，她给女儿做了一套衣裙，不过颜色偏深，她那女儿觉得颜色老气，便丢在一旁当废布不穿了。

她当时还被唬了过去，就是她穿起来不衬人，明明人家姑娘穿的就很好看。不过燕商太瘦了，袖子裙摆还是有些大。

出去的时候，吴婶还在念叨，外面人怎么说屠娘子的都不要信，与她熟悉了就知道她是个顶好的娘子。

燕商走出屠家的时候还有些恍惚，她这就......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