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霖陪着沈听消磨时间,直到沈听的腿恢复了些力气,两个人便互相搀扶着往下走。
易霖走在外侧,沈听知道自己体力恐怕不如她,因此没多说什么,只是不时提醒她留心脚下。
她们很慢很慢地蹭着,每走一层就歇息片刻。
易霖想为沈听捶捶腿,或者做点别的什么,但沈听笑着推拒了,说自己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易霖却很难控制自己对沈听的保护欲。自何而来?她说不明白。
明明沈听是成熟的女人,年纪上来说——她没来得及问,但沈听无疑是比她大许多的。
现在估计已经是后半夜,两人的脚触到结实的地面,沈听像一个彻底松懈了的弹簧一样卸下力来,懒懒地靠在易霖身上。
那股幽幽的香味更加明显了,几乎无孔不入地往她鼻子里钻,惹得她脸热起来,只好推了推肩上好似软得无骨的女人:“沈听,太近了…”
沈听于是听话地退了一步,只挽住易霖的胳膊,说:“这样呢?”
易霖轻轻嗯了声,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沈听很疲惫:“我有些冷…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先睡一觉。那个流氓,我不会放过他的……”
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
易霖皱皱眉,说:“别在这儿睡,去我家,可以么?还是回你住的——”
沈听迷迷瞪瞪应她:“去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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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人搀到就近有人居住的街道,易霖开始发愁了,她要怎么把沈听带回去?
县里不像城市里有那样丰富的夜生活,她们这跑夜班的出租车司机少得可怜,碰上的概率几乎没有。
昏黄的路灯下,易霖第一次直视沈听的脸。一刹那她止住了呼吸,要用什么样的词语来形容这一瞬她心里的感觉才好呢?
惊为天人?美若天仙?——不、不是的……
沈听不像个下凡的仙女,天上并没有哪一个仙女像她一样狼狈。
她脸上的妆哭花了,两条黑色的泪痕孤零零地挂在眼下,唇畔晕出一片酡色的红,仿佛刚经历过一场热烈的亲吻;一头浓密的长发,被刻意地烫成蓬乱而散漫的样子,一绺两绺勾在白软的面颊边,随着她均匀的呼吸而微微颤动……
易霖所看到的这些,使那人远远地脱离人们所幻想的天宫,柔淑端庄的仕女——她明显地昳丽过头而沾染了本不存在的风尘。
这种美丽往往使人联想到低贱和放荡。那些倚靠美貌来博求怜爱的女人们,失意时看起来就是这样颓丧的。
易霖想,但沈听不应该是。
她实在美得让人羞于长久地注视,五官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刻写着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眼睫是蝶翅一样的浓黑,鼻梁又是那样挺翘,弧度完美得好像山岭流畅的嵴线。
闭眼,眉间仿佛与生俱来的疏离,轮廓却格外丰满柔和。路灯为她镀上毛茸茸的一层光圈,整个人就好像有了神性……
易霖的肩膀正和沈听的颈窝紧挨在一起,严丝合缝,肌肤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烧得易霖的心也开始滚烫地起伏。
那其实是一种近似怜惜的感情,但并不全是因为沈听的脸令她心底生出的倏然间的惊艳。
沈听的防备、警惕、在楼里意识不清时发出的那声痛吟,让易霖直觉沈听不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漂亮女人而已。
密林里的狐狸露出柔软的肚皮向她示弱,易霖的心本就已经软成一滩;当意识到沈听的身上缠满了谜团时,她更起了一些与沈听长久相处下去的心思……
好比突然找到了那时走下天台的理由,易霖暂时不那么想死,不走近她变成了一种遗憾似的,或者说——挂念,易霖并不放心沈听孤身一人,况且她还有许多关于这个女人的事想要探究。
该说她们幸运吗,这个点城市早已陷入沉睡,远远的却有两束车灯的光打过来,突兀地刺进易霖的视野。
深夜静寂的路口,她一手扶着沈听的腰,一手冲着那辆银灰色捷达努力挥舞。
车子开来时放慢了速度,车窗降下,露出一个中年女人的脸:“这是怎么了?”
好在是个面目慈善的阿姨。
易霖喘口气,两道眉毛蹙成难分难解的一团,神情不安,语气诚恳:“打扰您了,我姐姐在外头喝酒,好不容易找着了,正担心没法子回家,就遇上了您……您赶急事吗?如果方便,可不可以搭我们一程?”
女人没为难她:“家在哪儿?”
易霖“哎”了声,试探着问:“上安电厂,您知道吗?”
女人思索片刻:“上来吧。”
易霖赶忙道谢,样子很欣喜地摸近车门一把拉开,先把睡得迷糊的沈听往里一塞,还不忘贴心地用手掌把住车顶,不让她磕着。
沈听跌进去,真像喝醉了似的,一副使不上劲的样子,乖乖地贴着车窗打呼。
易霖看着,心又一软。
易霏睡觉也会打小小的呼,那响动并不恼人,反而因为很平缓,常常催生出她的困意。
车内昏暗一片,沈听身上套着她长长的衣服,面目又看不真切,恍惚间易霖仿佛看到妹妹正蜷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安睡……
她俯身过去抱一抱妹妹,摸摸她的头发,耳边传来安详平稳的呼噜声。
如果这是一场梦,那她宁愿永远不要醒来。
车子开动了,女人看出沈听的疲惫,特地把车开得很平稳。易霖感激她的体贴,想说点什么,又因为怕吵醒了身边的人而没有出声。
将近二十分钟,易霖透过车窗看见一个庞然的钢铁森林,高耸的铁网簇拥着一个光亮得惨白的门匾,上头横平竖直地漆着“上安电厂”四个红字,夜半的射灯照映为它平白多添了些恐怖的意味,易霖知道家已经不那么远了。
“就这儿,”易霏轻轻提醒,“实在是麻烦您了。”
女人摆了摆手。
易霖把沈听从车子里拖出来稳稳地搀着,又腾出手来关车门:“谢谢您,大半夜的,没您我们真不知道要去哪落脚。”
女人把车窗一摇,车子转头又隐入夜色里,留下一串带着余温的尾气。
沈听被电厂周围冷白的灯光折腾着,似乎有点醒来的迹象。她挣扎了一下,转眼头垂得更低,嘴里咕哝几声,又没了动静。
易霖牵牵嘴角,不知怎么她觉得沈听这样有点可爱,好像一只神经迟钝的小动物,在一个新环境里懵懵懂懂地嗅闻。
“一二三,来,我们走啦。”
易霖开口,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又把沈听当成了妹妹,哄小孩的语气里头透出她惯常的温柔。
沈听低低“唔”了一声,转而小狗似的搂住她的肩膀。
很自觉,好像要把自己和易霖拴在一起,这样就不会跑丢。
易霖快一米七的个子,沈听赤脚和她一样高,两个人其实没差多少,易霖大概还能长的。
从前被矮一头的妹妹依赖着不觉得奇怪,现在有个年长的姐姐依赖着她,她内心就像鼓了股气似的想着,要表现得格外好才行。
身上衣服太少,易霖之前在天台上也不觉得冷,可现在心热了,精神松弛下来,便能感觉到寒风的刺骨了。
她只好和沈听挨得更紧,尽可能地加快脚步,把沈听往家里带。
家在上安电厂附近,其实还得往边上七弯八拐几个路口。连扛带拉在小巷子里穿梭十几分钟,易霖终于看到那栋熟悉的居民楼。
夜色里黑洞洞一片,隔几十米才有一架歪斜的路灯发出幽幽的光,两杆路灯之间就像浮沉起伏的海浪,两头是亮的,中间几乎被黑暗吞没。
易霖的家就傍着难得的光亮,门前放一盆没开的兰花,叶子受不了晚上的冻,蔫蔫地垂着。
易霖看了眼,没空去管它,从裤兜里掏出一枚锈迹斑驳的钥匙,眯着眼往锁孔里插。
陈年的防盗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响,吱嘎吱嘎为风尘仆仆的两人让了道。
里头是逼仄的阶梯,边上的墙皮底下黑乎乎一片长满了霉菌,一路上去气味浓郁,好在没什么光,也看不明晰。
易霖家就在二楼靠左的一间,打开门,里面虽然小,但没有异味很干净。
易霖把灯扭亮,用脚蹭着把鞋脱了,转头对沈听说:“自己撑一下,我拿块毛巾给你擦擦脚。”
沈听眼睛也不睁,手肘顶到一边的柜子上,等着易霖摆弄。
那双脚上沾了尘土,握在手心却像羊脂玉般温凉。
易霖小心地抬起它来。
即使得到了沈听的默许,她仍感到十分紧张;或许是因为手冻得不听使唤,她只好胡乱擦了,好像在做什么亏心事似的。
把赤着脚的女人抱到床上,她已经筋疲力尽,可还是摸着黑把沈听的被子掖好了,才拧开房门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屋子是两居室,平时她和妹妹一块睡,另一间房是父母的卧室,那扇门她有多久没打开了?
七年?八年?
易霖掰掰手指,大概是七年多吧,她没打算再进去睡。收拾屋子要花太久时间,趴在外头的小饭桌上凑合一晚也不算委屈。
临睡前易霖看看墙上嘀嗒走着的挂钟,两点十八,比她预想的要早些。
她枕着自己的手臂,太瘦了,睡着并不舒服,但扛了沈听一路,她累得想不了太多。
在离开家以后她就没想着要再回来,不料想最后还是完好无损地坐在这里,甚至还带了个漂亮女人一起。那女人的存在,让她又有了活下去的念头……
易霖迷糊地想,这个世界可真荒唐,又荒唐,又疯狂……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