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在雅室中通宵畅饮,直至东方既白。
韩昭体力不支,后半程昏睡在案上,醒来时身上还披着晏长华的氅衣。
四头牌早已离去,只剩谢、晏、苏、□□人还在谈天。
韩昭见他们玩了整夜,还神采奕奕,心中感叹不已——果然还是年轻人能熬。
五人又用了一顿朝食,才不疾不徐出了芷兰院。
刚到门前,便听见一阵哭声——只见两个七八岁上下的孩童被人拉扯着进芷兰院的小门。
谢少寅只瞥了一眼,见鸨母在旁边,便知道是有人家在卖儿鬻女。
“谢公子早啊——”鸨母眼色极快,见谢少寅一行人来了,满脸堆笑迎了过来。
“刘妈妈起得也不晚啊。”谢少寅展开折扇笑道。
那两个孩童又来了许多生人,哭得更大声了。
刘妈妈一个眼刀剜过去,喝道:“叫魂呐,还不赶紧闭嘴。”转眼又对谢少寅笑道:“公子耳朵受罪了。”
韩昭方才吃了满满一碗解酒的汤饭,本来在发饭晕,突然之间见到了实打实的人口买卖,顿时脑袋清明。
“这两孩子的父母家人呢!”他不禁急切问道。
“这俩孩子的父兄在旁边呢,韩公子还怕我赖人家钱不成?”刘妈妈捂嘴笑道。
韩昭望去,一年轻男子和中年男子站在一旁,那年轻的竟是昨晚轻视他和晏长华的小厮,那年长的想来便是三人的父亲。
刘妈妈见谢家的仆人早就套好了车马在旁边等候,道:“公子们快走吧,免得耽误了时辰。”
说罢,刘妈妈便招呼仆役将那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带回了院中,那中年男子摸着沉甸甸的钱袋,跟面色麻木的大儿子说了几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韩昭等人搭了谢少寅的顺风车,马车宽敞华丽,坐起来很是舒适。
韩昭撩开窗帘回首,只能看见那逐渐模糊的碧瓦飞甍和渐行渐远的父子骨肉。
众人到棂星池时,池畔早已乌泱泱围满了人,有今年的新生,也有往届的师兄。
池中有几个新生早已泡在水中,春寒料峭,那池水冰冷刺骨,饶是再年轻气盛的男子泡上一时三刻也忍不住呼冷。
更有那促狭的,往年也泡过这春池寒水的师兄,用长竹竿将那些冒头的,想要出水的师弟狠狠按回水中,扛不住竹竿力道的新生少不得喝一肚子冷水。
除了谢少寅,其他四人都在昨晚的新生礼崭露头角,那些师兄也在场,自然认得他们,也不必去池中喝冷水。
可怜谢少寅,一辆车来的五个人,只有他脱了外袍,只着内衫被扔进了棂星池中。
“师弟们就别挣扎啦,老老实实泡上一刻钟,汲取这棂星池水的灵气,来年中了两榜进士,还要来感谢我们这些师兄呢——”拿着竹竿的书生朗声大笑道。
围在池边的书生们亦笑作一团,虽说这池水寒清,这池边氛围倒是热络得紧。
两届书生聚于棂星池畔,完成了这新生礼的前半程,后来老生又领着一众新生去了先贤祠祭奠先圣,焚香叩拜后,这新生礼才算真正礼成。
礼成后,新生们便结伴回南斋,一路上众人谈笑风生,笑语一片。
推开南斋大门,清幽寂静,只又一人端坐在院中。
韩昭一眼便认出了这人是昨日那位排场极大的紫衣公子。
紫衣公子今日依旧穿了一身极为华贵的绛紫锦衣,他原本坐在院中品茗看书,被喧闹声惊扰,只抬眸浅看,见众人云集,方才起身走到一旁。
“人都到齐了吗?”一道苍老女声传来——原来是昨日跟晏长庆闲聊的老妇。
这老妇人姓李,负责南斋的大小事物已二十年有余,书院上下都尊称她一声李嬷嬷。李嬷嬷仔细点了点人头,见人来得齐整,便开始说起了南斋的规矩。
众人见李嬷嬷年长又威严有余,恭顺地站在一旁认真聆听。李嬷嬷见新生们谦恭有礼,心下十分满意,说完规矩便走了,只叮嘱众人戌时用晚饭,让众人早些去膳堂,过时不候。
李嬷嬷走后,年轻的书生们便活跃起来。
按照师兄们说的规矩,这入斋之后第一要紧的事便是互通姓名 ,推选出一名斋长。
按照惯例,这介绍的次序便是腰牌的次序。
“春试榜首是玉潭兄,他排六号,谁是一号啊?”有人问道。
“乃是在下。”
众人望去,原来是那静默在旁的紫衣公子。
“在下崔延,十六岁,清河人士,家中行十一。”
谢少寅长眉轻挑。
原来是清河崔氏,难怪敢用金螭纹饰。
崔延只说了一句,便走到一旁不再言语。
众人得知他出身世家大族,又见他冷淡,想来是心气高傲的人物,也不多哄闹。
接着便是陆宾、苏商卿、韩昭。
众人惊呼三人少年天才,尤其是陆宾受到了极大的欢呼。
新生一共五十人,一轮介绍下来,大半个时辰也过去了。
“这斋长我看就由最年长的玉潭兄当了吧。”有人建议道。
长幼有序,众人听罢皆赞同。
程叔清,表字玉潭,虽只有十九岁,却是这南斋中最年长之人。
“那程某就却之不恭了。”程叔清见众人无异议,也坦然接受了斋长之位。
众人又说笑了一阵便散了。
韩昭在院中走了一圈,又根据众人的介绍看了看各自的房间。虽说房间大小都差不多,可朝向、采光之类的可就千差万别了。最轩敞、采光最好的一房便是崔延和另一位世家公子的住所。来自一个地方的也被分到一间,就像他和晏紫英都是安合人士,陆宾和苏襄来自蜀地,也算给在外的游子一份慰藉。
这小小南斋分房部署倒颇废了几分心思,也掺了几分关怀。
天色渐晚,众人如约到了膳堂,用了一顿晚饭,饭食简单,生员中家境殷实者众多,但初来乍到,新鲜劲儿还未消散,也不曾抱怨,倒是欢声笑语一片。
饭毕回到南斋已过了二更天,众人这两日因为新生礼奔波劳碌,便都早早安寝了。
万籁俱寂,众人睡得正酣,突然被一阵推门叫骂声惊醒,便点了灯披了衣袍出门查看情况。
韩昭裹着厚厚的被子,推开门时还是被夜风冷得一哆嗦。
“崔十一你凭什么将我赶出来?给我开门!”
“不开我就踹了啊,今晚我们俩谁都不要睡——”
“你真不开啊,你再不开我去叫人了,你听到没!”
接着便是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敲门声。
“杨勉你大晚上的发什么癫——”有那脾气直率的被吵醒了,直接骂道。
杨勉一边敲门一边委屈道:“不是我,是崔十一发癫。”他拍门拍得掌心通红,甩了甩手,又将身上的锦被裹得更紧了些,不甘道:“清河崔氏的公子就这般跋扈吗?我灵州杨氏和也不是好欺负的,你快给我快门——”
韩昭和晏长华两人住的的六房距离一房有些距离,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立在门前观望。
程叔清衣着齐整,火急火燎地从自己住的十房快步去一房调解。
新生们都是十几岁的少年,见主心骨斋长来了,跟着就围在了一房门前。
程叔清轻声细语地问了杨勉,杨勉脸一红,犹豫了片刻才将他被崔延扔出来的原因说出口。
原来这杨勉虽生得文雅,但一上床便咍臺大鼾,那声响颇有石破天惊的意味,崔延受不住便将他扔了出来。
“我自小睡觉便是这般,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看遍名医都没用,谁叫这书院不是单独的寝舍。”杨勉有些羞赧,“可他崔十一也不能连人带被将我给扔出来啊,斋长,他把我摔在廊上可疼了。”说罢就要掀开内衫给他看自己摔疼的背。
“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呢,扰人清梦。”有人怨道。
程叔清赶紧将他的衣衫掖紧,轻轻扣门,唤崔延出来。
程叔清唤了半晌,那紧闭的门扉猛地打开,凌冽的门风将他散下的发丝呼到身后轻扬。
崔延披着一件上好的狐裘,仰着他高傲的头颅,一言不发。
“崔十一,这事情的前有后果我都知晓了,杨勉这鼾症是天生的,还是让他进去吧,免得第一天就受了冻。”程叔清劝道。
崔延听罢,转身就要关门。
杨勉见状赶紧就要闯进去,崔延见他溜滑,眼疾手快地抓住他裹着的锦被,将他一把摔在了程叔清怀中。程叔清被突如其来的庞然大物击中,连带着杨勉,两人一起滚到了院中。
“好你个崔十一,欺人太甚。”杨勉再一次被扔了出去,他也是侯府公子,金尊玉贵长大的,哪里咽得下这口气,甩开累赘的锦被,作势就要与崔延打架。
韩昭看着两个世家公子因为睡觉打呼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大打出手,心中觉得又好笑又无语,打了个呵欠,对身旁的晏长华随口说道:“反正我不打呼,要不我去跟崔延睡算了。”
求求了,结束这场闹剧吧,还要早起念书呢。
晏长华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这崔延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况且他好不容易能跟文进亲近一番,怎么能将文进推到崔延的房中。
程叔清站起来,揉了揉腰,脸色有些难看,严肃道:“崔十一,这是仙鹿书院,不是你崔家的宅邸,不要太过跋扈。”走近了些,低声道:“要不今晚我先跟杨勉换房,我不打呼,你跟我一间可好?”
崔延垂眸瞥了程叔清,稍稍往前倾头嗅了嗅,冷声道:“不行,你难闻。”
程叔清听罢,面皮涨红,连忙左右转头闻了闻自己的衣袖。
“崔君莫不是在说笑,我房中点的是上好的香料,衣裳也是熏过的,怎么可能难闻?莫要再胡闹了。”程叔清闻了自己的衣衫,只觉香气袅袅,不可能难闻,定是这崔十一的借口。
“说的就是你身上这香难闻。”
程叔清被怼得哑口无言。
众人见崔十一这般挑剔蛮横,觉得他实在无礼,有几个脾性刚烈的就要上来与崔延理论。
“斋长,我跟杨勉换吧。”一道温和的声音传到众人耳中。
程叔清闻声望去——是苏襄。
苏襄与陆宾住在隔壁二房,将这场闹剧的始末看得一清二楚。再由他们闹下去,肯定耽误明日上课。
“斋长,这寝舍本来不允许私下换,可事从紧急,明日我们再找李嬷嬷详说,今晚我先和杨勉换房吧。”苏襄温声对程叔清说道,转头又对崔延笑道:“今晚就请崔兄和商卿一房了,商卿不打呼也不难闻。”
苏襄对香道颇有几分研究,他不信这崔延还能对他身上的味道说出难闻二字。
苏襄身量不高,崔延微微附身,吸了一口他头发散出的气息。
转身走进房中,顿了几瞬,房中才传出冷淡的回应:
“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