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昭见薄淇在岸边招手示意，想来是到了休息时间，手臂抡得更圆了。

“你们划船的也别太粗狂，这水都溅到里面来了。”赵盈坐在船头朝后面大声喊道。

他因擅笛，被众人举荐为替补队的鼓手，虽然他们现在还不需要随着鼓点划桨，但阿四还是让他坐在船头。

阿四一直看着众人手上的动作，没有在意船舱的情况，低头一看，眉头一皱，急切问道：“有不有不会水的——”

众人被这没头没脑的一问弄得胸中无数，七嘴八舌地回话。

阿四没听见说不会的，松了一口气，又呵道：“赶紧划，使出吃奶的劲儿划，快！”

众人见阿四敛容屏气，心中虽有疑惑但不敢多言。

“这水怎么越来越多啊——”赵盈坐在船头，看着渐渐渗进来的水，突然眼神惊恐，“这甲板中间裂了个缝。”

“啊——”

众人闻言，心神散乱，手忙脚乱，东倒西歪。

阿四瞪了一眼赵盈，“不要慌乱，稳住——”

众人正在湖心，水最深之处，哪里沉稳得住。

那细缝随着众人的剧烈动作越来越大，霎时间，那船就从中间裂开，又分裂成数块。

“啊——”

甲裂船翻，船上之人皆落入水中，四肢扑腾，惊惶呼救。

“抓住浮板，不要慌，游到岸上去。”阿四一把捞起喝了两口水的赵盈，将他扔到浮板边上。

学生们扑棱着喝了几口水，但都会泅水，惊惶之后也都漂在水上，没有性命之忧。

“怎么少了一个！”阿四数完人头，拍着水惊叫道。

众人蹬着水皆是一惊，焦急环顾四周。

韩昭和沈符坐在一排，两人落水后便抓着同一块浮板。

看了看四周，视线相交，“崔延——”

两人话音刚落，便翻身入水。

事出紧急，韩昭完全凭着一股本能就入水了。

这连个面镜都没有，三无入水，韩昭刚入水就被刺得眼睛生疼。

他费力地往下潜了两米，见一道身影如鱼一般穿梭在水中，往水底奔去。

韩昭没想到平日里嬉皮笑脸、懒懒散散的沈符在关键时刻却是最顶用的。

他又往下蹬了两脚，见沈符拽着一滩紫色朝自己费力游来，又朝他点了点头。

韩昭心领神会，往下用力一蹬，伸手拽住飘逸的紫色，和沈符一奋力往上游。

突然，他的膝盖和小腿如针锥般疼痛，应激性地抽搐了几下。

韩昭暗忖，他这腿还真是比什么温度计都好使，只要一受冷受刺激定然是有反应的。他咬了咬口腔内壁，生生将膝上的疼痛咽了下去。

“咳——”

两人拖着崔延，露出水面，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韩昭仰头看着炫目的日光，在水下暗自捏了捏膝盖，寻到一块浮板，软在上面便不再动弹了，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舒弛。

“文进兄，你看看他还有气儿吗。”沈符抬着崔延的脑袋，在旁边惊叫道。

还没松弛一瞬，又被打破。

韩昭探了探崔延的鼻下，感觉不到他的气息。

“赶紧拍他的背——”韩昭朝沈符喊道。

两人齐上阵，趴在浮板上就“哐哐”排起崔延的后背来，那力道若不是在水中救人，便是杀人招式了。

韩昭见沈符在拍背，自己用手捏住崔延的脸，强迫打开他的嘴，一股水顺势就流了出来。

沈符眼色飞快，见有水出来，趁势用力一拍。

“咳——”

崔延又吐出一大滩水，吐完水便咳出声来。

两人见崔延有了声响，又赶紧帮他拍背，生怕有残水留在腔管中。

“怎么样了——”

阿四游到近处，见三人齐整地扒在浮板上，松了一口气。

韩昭朝阿四点了点头，示意无事，阿四不放心还是游到他们身边查看。

阿四见崔延气若游丝地贴着人喘气，确定没有性命之忧，悬起的心才放了下来。

唯一的船早就装满了人划向岸边，剩了五六个人个人靠着浮板等待第二次船来。

沈符想要带着崔延游回岸上去，却被阿四拦住。

“不要动，等船来。”阿四扒拉来几块浮板，让他们多些支撑。

平日里气宇轩昂、目下无尘的崔延此时萎靡地倚靠在韩昭的肩头，倒多了几分柔软可怜。

刚才对自己还冷言冷面，这下倒柔顺地跟只落水小鸟一般。

“你这孩子不会水也不吱个声，”阿四看着喘着粗气的韩昭和沈符，对崔延没什么好脸色，“若是没有你这两个同窗舍命救你，你早就沉到湖底喂鱼了......”

崔延靠在韩昭身上，狭长凤目瞥了一眼便阖上了，视阿四的愤怒为无物。

阿四见崔延如此傲慢，对韩昭和沈符也无一句感激之言，胸中腾起一股怒气。

他见那打湿的紫色衣袍上用金丝银线绣着繁复的花纹，便知道这孩子出身不凡。

只是这后生纵然家世再优越，身份再高贵，也没有这样倨傲的道理。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这是他这种不通文墨的武夫都明白的道理，大家公子难道还不懂？

何况那两个孩子真是拿命相博把他救上来的。

他方才在远处的水中看得真切，那两个孩子潜入水下数丈，一个身材瘦小，拼了命才拽住他，另一个往上游的时候腿直抽抽。

纵然是经验老道的水手若不是至亲骨肉哪里犯得上舍命相救。

阿四看着少年人清澈的双眼，稚嫩的面庞，两人扒着浮板，偶尔相视一笑。

他心里酸酸的。

他想起长眠西凉的那些兄弟，二十多年了......

阿四正忆峥嵘往昔，崔延不合时宜地咳了几声，打破了他的回忆。

他见这人靠着别人的臂膀泡在水里，倒跟泡温泉似的享受，忍不住将心中所想一吐为快，狠狠骂了崔延几句，其间免不得用粗话问候了他祖宗几句。

崔延被那话刺得终于睁开了眼，直起身来，不悦地睨着口出恶言的阿四。

阿四见他还恼了，顿时怒不可遏，作势就要再骂几句。

“阿四先生，求你别说了。”沈符尴尬笑笑，连忙打圆场，又对崔延道：“他是心直口快，十一郎莫要当真。”

韩昭见崔延长眉微拧，眼神冰冷，见势不对，“十一郎啊，你现在怕是脱水没力了，就靠在我身上，别起来了。”说着一把就将崔延揽到自己怀里，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沈符也十分有眼色，连忙问阿四这船为何会裂，将话题岔开。

四人在水中呆了一会儿，阿大乘舟将他们带回了岸上。

出了这样的事，也不能继续上课练习。

薄淇让众人回去更衣休息，只让裴勋留下。

经此一事众人都受了惊，回南斋的路上，议论纷纷，有几个胆子小的被吓到了，萎靡不振，还要人搀扶才走得动。

韩昭和沈符因舍命救人，成了南斋的英雄，一路上被人众心捧月，嘘寒问暖。

“文进，你这腿怎么了，”心细如发的谢少寅见韩昭时不时会抖抖腿，有些担心，“莫不是在水里蹬久了，抽筋了？”

晏长华闻言，心疼道：“哪里是抽筋，文进的腿本来就有寒疾，最受不得冷，在水里泡了那么久，肯定疼死了。”

虽说夏日炎热，可棂星池幽深宽广，再被日光暴晒，那池水都是凉沁沁的。

众人闻言，心中对韩昭的敬佩之情又多了一分。

众人湿漉漉地回到南斋，将李嬷嬷吓了一跳，又听谢少寅讲了来龙去脉，更是心中大骇。

这些孩子大多出身名门，又多才学出众，若真是在书院溺亡......

李嬷嬷不敢细想，只让他们赶紧将湿衣服换下来，自己去茶房给他们煮姜茶去了。

韩昭换完湿衣服，晏长华猛地扑入了他的怀中，埋在他的脖颈处，一言不发。

韩昭轻轻抚摸颤抖的脊背。

他的害怕，他的担心，自己都能感受到。

韩昭紧紧环住怀中之人，想用自己的体温驱散他的不安。

晏长华的脸颊贴着修长的脖颈，跳动的脉搏，温热的皮肤让紧绷的自己慢慢松弛下来。

他在岸边眼睁睁看着船裂开，看着韩昭没入水中，看着韩昭露出水面又义无反顾地入水救人。

他的心随着那人的一举一动跌宕。

三人露出水面，自己一下就软在了地上。

韩昭救了崔延，他们都平安无事，这是最好的结局。

但他在岸边焦急等待时，心中不止一次地想——韩昭别救崔延！

他身子本来就不好，腿上又有寒疾，若是......

拯焚救溺，见义勇为是君子所为。

可他却在那时不止一次生出恶念。

他等待的每一瞬都是煎熬。

还好，韩昭平安无事。

两人相拥不到半刻，一阵敲门声响起。

李嬷嬷端了一海碗姜茶进房，韩昭看着盛得满满当当的姜茶，觉得今天的晚饭不用吃了。

韩昭在李嬷嬷和晏长华的左右夹击下，将那一满碗姜茶灌下了肚，打了一个响亮的水嗝儿。

等到吃晚饭时，他果真只用了平日三分之一的餐食。

晏长华还没吃完，韩昭便坐在旁边等他。

“韩兄，借一步说话。”一道平静的声音从韩昭头上传来。

抬头一看，精美的紫袍，冰冷的面容，倨傲的眼神。

崔延拿着一柄象牙折扇站在韩昭身边，就算是他主动邀请韩昭叙话，也不曾俯身折腰。

韩昭起身随他去了一处幽静林下，他本以为崔延是想感谢自己，谁承想人家一开口就问自己想要什么，全程没有一个“谢”字。

韩昭无奈，这小孩整日风光霁月，注重姿仪，挺拔如列松青竹，却连最基本的礼貌也不懂。

“十一郎，我救你不图任何东西，你不必这样。”

崔延眼角微挑，淡淡道：“若是你愿意，我可以写一封荐书给我舅父，明年你便可以出仕。”

韩昭不知道他家舅父是何许人也，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个大人物。

“没这个必要，若我想做官，我自己考功名就是。”

倒不是他清高自傲，有靠山家底的人走捷径，有人给兜底撑腰，别人再嫉妒眼红也得掂量掂量。

原身白丁出身，没有家族金钱助力，若是突然被举荐为官，肯定受人非议，使绊子，穿小鞋这些定是躲不掉的。且自己与崔延不过泛泛之交，以恩情作为踏板，终究是空中楼阁，难以长久。

打铁还需自身硬，自己还是认真学习，老老实实凭实力考个功名比较靠谱。

“那你想要什么？”崔延直直看着韩昭，“只要是你想的，我都可以帮你实现。”

韩昭暗忖，这小子还真是说大话不打草稿，他想毫发无损，不受丝毫痛苦地回现代，他能办得到吗？

除了天王老子，谁能办到。

韩昭嗤笑出声。

“你觉得我办不到？”崔延见他不信自己的话，长眉微拧。

“那倒不是，你崔公子连官职都能许诺，其他的肯定不在话下。”韩昭摆摆手，懒得与这骄傲的小孩纠缠，“行啦，我现在没什么想要的，等我有想要的东西了再问你要，好不好？”

崔延闻言，眉间舒缓了下来。

这小公子还真是好哄，韩昭见他面色转好，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韩文进！我十一郎一诺千金，这辈子只要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以此物为证。”说着崔延就将自己腰间的玉玦取下，扔到韩昭背上。

韩昭被砸得生疼，将那玉捡了起来，背对着挥了挥手，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