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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入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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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很快过去,清风拂过,杏花枝终于凋尽最后一片花瓣。

“公子!公子!”寻醒边跑边大声喊,终于跑到书厢外头,见门开着,兴奋地冲进去,“我听来祈福的香客们说,临羡将军回皇都了,现下多半是去宫里——师父?”

巫清子正看着一本书,被吵到了似的掏掏耳朵,回头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寻醒纳闷地在房里打量了一圈,连忙跑到巫清子跟前,问道:“师父,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公子呢?”

“他又不是小孩子了,去哪里还需得着跟我说吗?”

寻醒急了:“公子知道我们会担心,才不会一声不吭跑出去,您肯定知道公子去哪儿了!”

巫清子嘿嘿一笑:“不错,学聪明了。”

“那您快告诉我呀,公子去哪儿了?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公子说呢!”

巫清子后仰倒下,耍赖地把书盖在头上,声音从书底下闷闷地传出来:“不告诉你,你下回起早点儿,你公子说不定就先跟你说了。”

“呔!”寻醒一恼,窜出门,“我问寻觉去!”

他的脚步声消失后,巫清子缓缓将书从脸上移开,半晌,不知是欣慰还是担忧地长叹一口气。

弈暮予走下了山道。

无数香客与他擦肩而过,只当他也是一名香客,匆匆瞥一眼,又继续他们的三步一拜。

弈暮予的步伐不快不慢,在一个能看清云衔山的位置,停下脚步,回首仰望。

浓郁的绿涨满了他的双眼,唯独山腰处的一点白色格外显著,它悬浮于人世上空,远离浮华烟火,如此神圣、矜贵、一尘不染。

“嘿!你早上瞧见了吗,镇南骠骑回都了!”

“瞧见了瞧见了,唉哟,那临小将军的模样好吓人喏。”

今日的街道格外喧嚣,吆喝声、叫骂声不绝于耳,隐藏在它们之后的,是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像是不想被人听见,却又密密麻麻,巴不得所有人都听见。

弈暮予放慢了脚步,眼梢轻瞥过去。

坐在街角嗑瓜子的、茶铺外喝茶的、互不认识但聊得正欢的,他们脸上时而带着隐晦的笑意,时而故作神伤,谈及的内容总是变化多端,前几日还是名将身陨的悲痛,现下,就津津乐道起别的来。

“现在该叫他侯爷啦,哎,他这次没了哥哥,心情不好也正常。”

“要我说,这临家还真是深藏不露,以往都说这临小将军不成气候,呔,这回要不是有他在,可就遭了喔!”

“是了,真真是深藏不露,这么多年来谁能看出他有这样的本事啊?”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可早就看出他不一样了!”

“你从前可不是这样说的,这会儿倒吹起牛来了。”

被反驳的男人噎了几秒,又哼声道:“我说看出他不一样,那是看出他的……”

他刻意往四周瞅瞅,压低了声音:“狼子野心!”

弈暮予脚步一顿。

“屁可以乱放,话可不能乱讲!”

“乱讲?”男人咧嘴笑了一下,复而神秘地往其他人脸上扫了一圈,“你们心里可知道,我是不是乱讲,从前有人说临家权势太高,恐生异心,大家伙还不信,现下看来,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吗?要不是临瑜死了,鬼知道他们之后会做出什么来,一个临瑜就够天家难受的了,得,原来人家弟弟还藏着掖着呢,他们想干嘛,你们还不清楚?”

说到最后,他重重拍了拍桌子,一副十分高深莫测的模样。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一名少年的声音从人堆里传出:“我只清楚——我们如今的安定都是他们用鲜血换来的!”

弈暮予循声望去,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原本乖乖坐在几个大人身后,此刻忿忿地站起来,气得满脸通红。

他衣着精细,脸上带着一点婴儿肥,腰间挂了一串金色的铃铛,一看就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公子,原本要骂他的男人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去去去,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

说着,抬手作出一个赶鸡赶鸭似的动作。

少年狠狠朝他头上呸了一声:“大什么人,白眼狼,有种你自己上战场,没种就夹起尾巴回你娘家好好做人,出来当个长舌怪算什么本事?”

弈暮予的眼里带上几分兴味,这少年穿着打扮十分贵气,骂起人来却毫不露怯,想必是家中经商,才能养出兼备这两种特征的孩子。

周围传来低低的笑声,男人被骂得脸上无光,腾地站起来,一撸袖子,拳头直直朝少年脸上抡去。

少年立刻抬手接住这一拳,正要回击,不知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手一顿,但这一顿给了男人极好的机会,又是一拳朝他砸去。

要遭。

少年暗骂一声,闭眼侧开头,迅速抬起护在脸前。

啪。

意料之中的拳头没有砸在他的手臂上,少年愣了愣,睁开眼时前方正横着一柄折扇,男人的拳头正正巧巧砸在这扇子上。

少年顺着扇子往旁边看去,握着扇柄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但这张脸很有吸引力,一下子让他不太想继续跟那几个男人辩驳。

肤若白雪而眉眼如墨,下颌线条无比流畅,这样一张脸很容易给人一种冷漠的美感,但如果那双眼眸常年带着柔和之色,就会加倍晕染上一层摄人心魄的蛊惑感。

“娘的,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男人捂住生疼的手,破口大骂。

弈暮予只瞥他一眼,无意多做停留,对少年说了一声:“走吧。”

少年连忙跟上,察觉男人还要再发难,他立刻掀开那只伸来的手,这回他用了些劲,男人登时疼得龇牙咧嘴。

少年转身前冲他做了个凶恶的鬼脸。

弈暮予不快不慢地走着,少年莫名其妙跟着走了一会儿,发觉自己好像并没必要跟着走,正要停下,身旁的人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少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问卡了壳,旋即说,“我叫戚文秋。”

弈暮予只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你刚刚为什么帮我啊?”戚文秋瞅了他好几眼,忍不住问道。

“不若你先告诉我,为何分明武功傍身却不对他出手呢?”

“你看出来了啊,”戚文秋不好意思地搓搓鼻子,“我父亲说了,不准我对百姓动武,否则就把我扔进油锅里炸了。”

弈暮予不禁莞尔:“原来如此。”

“那你呢,你为什么帮我?”

“我们如今的安定都是他们用鲜血换来的,”弈暮予远远望见前方一座府邸,脚步不由自主地变缓了,“我认为你说得很有道理。”

戚文秋高兴地一点头:“我当真是这么想的,我很敬佩他们,我的梦想就是跟镇南骠骑一样,上阵杀敌、保家护国!”

弈暮予没有问他为什么没有去做,各人自有各人难处,他眼里的向往不是假的。

“那就祝你如愿以偿。”弈暮予停下脚步,对他微微一笑。

这就是要分道扬镳的意思了,戚文秋好不容易跟人谈起自己的志向,有些遗憾地耷拉下眼睛,再抬眼时,他呆了一下,左看看右看看,人已经走了。

吱呀。

候府的门被一双苍老的手慢慢推开,老仆抬起头,眼睛肿得像一颗核桃,弈暮予心里一酸,正要开口时,老仆错身给他让开了一条道,哑声说:“请进吧。”

“多谢。”弈暮予帮老仆一起掩上门。

候府里的佣人都坐在正厅前的阶梯上,不知道在跟彼此说着什么,见来了客人,纷纷抬手往脸上抹了抹,一哄而散。

老仆的脚有些跛,走不快,边走边说:“我记得你,上回你来的时候,小瑜和小羡很高兴,你是来找小羡的吧?他去宫里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要劳你多等等了。”

“不妨事。”弈暮予先他一步将院中央的一把石凳拎起来,放到一个不会挡着人的角落。

转过身,老仆怔怔地看着他,眼圈又红了。

弈暮予当即一愣,连忙走过去,宽慰地在他背上轻抚了几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话。

“没事、没事,我老了,不记事儿,椅子水壶茶杯经常乱放,”老仆叹着气摇摇头,“小羡和小瑜也经常像你刚刚那样,娃,你这样年轻,你要好生保重啊。”

弈暮予握住他发颤的双手,将他扶到一把椅子上:“多谢。”

老仆坐在椅子上,望着逐渐变暗的天空,喃喃道:“战死沙场、战死沙场,外面好多人都说,小瑜身为将军,战死沙场是他的宿命,但是……但是我想让他们都活着啊,他怎么能、他怎么能比我还走得早呢?”

战死沙场,这四个字仿佛一坨棉花挤压在弈暮予的胸口,又闷又重,压得他快要喘不上气。

不是的。

临瑜不是战死沙场,那不是什么宿命。

但他根本什么都说不出口。

“今早小羡回来,我瞧着他,像是变了一个人,”老仆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们兄弟俩打小关系就好,现在小瑜发生了这样的事,他肯定很难受,你、你能不能…劝劝他?”

弈暮予没有立刻回话。

劝,怎么劝?

老仆变得有些焦急,恨不得抓住弈暮予的手用力晃一晃,半晌,弈暮予对他轻轻点点头,他的神情终于放松了些。

只是一个近乎敷衍的许诺,就能让他感到安心。

弈暮予从心底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力感,那像是对已经发生的事情感到无力回天的懊恼,又像是对未来要发生的坏事有所预感却没有想到解决方法的煎熬。

嘀嗒、嘀嗒……

几滴雨水落在地面,弈暮予抬起一只手,衣袖顺着他的手臂稍稍后移,露出一截雪白的腕。

嘀嗒。

雨水溅在他的手腕上,顺着皮肤的纹理,很快滑进衣袖里,冰冷的触感让他清醒。

转瞬间,天外响起一声雷鸣。

轰隆——

天空仿佛被撕裂出一个巨大的口子,雨下得愈发肆无忌惮,骇人的雷聚成隆隆作响的一片,夜色比往日来得更快。

老仆歇息后,弈暮予倚靠在正厅外的一根柱上,阖眸养神。

直到前方传来黑靴踩过石板路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轰隆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浓酽暮色,照见了一个修长挺直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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