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巫妘心中骤然一紧，顿时头不昏眼不花了。她挣扎着爬起来，看向四周，不大的圆空地到处是湿漉漉的青苔，哪有崔母的身影？

就在她以为是自己幻听时，井中忽然一亮，让她看清了眼前的一幕。

只见前方两步的距离中，出现了自己在崔家的场景。

此时是崔道平失踪入仙门的五年间，她面色憔悴，趴坐在地上，一筐脏衣旧服劈头盖脸地倒来，她此刻眼盲无法视物，在崔母说完那句话后，便沉默着伸手在地上摸索，先是摸到竹筐，再是把地上散落的衣服一件件拾进去。

巫妘愣住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此刻皮肤光滑细腻，不用照镜子也能猜出是何等美貌，那里面在地上捡衣服的人是谁？

面色蜡黄，脸颊凹陷得吓人，骨瘦如柴，一双手从短紧的袖中伸出，皮肤紧贴着骨头，光是看一眼就足以让人厌恶地移开视线。

她呆在原地，眼中忽然酸涩起来。

原来，原来那个时候，自己是这个样子.......

和现在的自己简直是云泥之别，她记得之前怕疼，爱美，失去视力后她被迫任劳任怨，遭受猪狗不如的待遇，以至于从未有精力关注自身。

画面不停，自己在河边洗衣服，被河石绊倒数次，鼻青脸肿，身上青紫不断；崔母呵斥衣服为何少了一件，一晚的忍饥挨饿，猪圈的臭味熏得她睡不着；起得比猪早，出门狠狠摔了一跤，摸索到厨房吃那些残羹冷炙。

再然后，她眼前一黑。

一声清透略闷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别看了。”

巫妘泪水不停，她没有抽泣，只流着泪，要不是手心中的湿润一下比一下浓，她这般安静，几乎让谢尘雾错以为她已释然。

井中的逐渐明亮起来，谢尘雾抬头看去，井口正上方的弯月悬挂，月光照着他的身上，如火烧般刺痛，他忍着肤灼体疼，轻声安慰：“这是骨蝶井，会引发坠井之人这辈子最痛苦的事情，看得久了，会沉浸在这些痛苦回忆中无法脱身，巫妘，别看了。”

巫妘声音颤颤地：“你也能看见我的回忆吗？”

谢尘雾看着画面中面黄肌瘦的巫妘，没有撒谎：“嗯。”

巫妘声音平静：“谢尘雾，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只有逐渐沉重的呼吸声，喷打在她的后颈，引起战栗。

巫妘吸了吸鼻子，伸手抚上盖在自己眼前的手，滚烫无比，在自己触碰上时引起他的颤抖：“谢尘雾，解了道侣吧，这种无端的折磨，就同我在翠仙村的折磨一般，你不应该忍受，你也不可能忍受。”

眼上的手被猛地抽回，谢尘雾没有答话，他掠过巫妘身侧，跌跌撞撞朝着前方走去。

期间，她听见一声气若游丝的话:“不要。”

四周飞着点点银光，巫妘看着谢尘雾的背影，有片刻失神。

蝴蝶翅膀扑扇，惊起一阵波澜。

这时她才发现，眼前缓慢浮动的究竟是什么。薄骨白皙，扑扇间放出银光，这些蝴蝶，没有颜色，没有轻盈的翅膀，而是厚重却灵活的骨头。

骨蝶吗。巫妘伸手触碰骨蝶的翅端，惊得骨蝶纷纷远离她，往前方飞去。

巫妘没有跟上去，她知道前方是什么。寒气早已弥漫，骨蝶潭潭水深不见底，冰冷刺骨，是谢尘雾用来缓解道侣印记的唯一方法，他将自己浸泡在泉中一天一夜，忍受冰火双重折磨，再在奄奄一息间被打捞上来。

她不会帮助谢尘雾度过，除非他同意解除道侣。

“可怜我徒儿，遇到一个渣女，唉。”

“哦？你说的徒儿，是谢尘雾谢公子吗？”

“对啊，早些年惨遭一个坏女人抛弃，我可怜的徒儿呜呜呜。”

巫妘：“.......”

她就说祝镜闲看起来不正常，大晚上居然一个人自言自语。

巫妘突然想起白天祝镜闲说的话，心里渐渐也明白了些，怕是这次坠井，也是祝镜闲一手策划，她将自己缩座在角落，藏身于暗处。

虽然她也听出来了这些话的意思。

“谢茯，你死后我会把你埋葬好的，你安心去吧。”

祝镜闲翻身下树，走到井口似无意地喊着。

巫妘却感觉当头一棒，听到这句话脑子嗡嗡的。

他说什么，谢茯？！谢伏是谢尘雾？！

惹事了惹事了！巫妘“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忙往潭口跑去。

未来不朽宗的宗主，魔神谢茯啊！唯一能和崔道平打成平手的男人，虽然也死得挺惨，但那可是谢茯，首位成魔的魔修啊！

巫妘快步上前，穿过狭窄的洞口，眼前瞬间豁然开朗。

温度骤降至寒冷，银白的骨蝶四处飞舞，入目即是圆潭绿水，潭水上方吊着青色藤枝，藤枝四周的骨蝶最多，如同翠绿水晶倒生。

巫妘无心欣赏，她走到潭水边，往里面张望着，希望看见一丝人影。

但潭水幽绿，死寂一般无波无浪，让人以为潭中沉睡着什么怪物。巫妘看得入迷，没发觉上空的变幻，待她实在看不出里面有什么玄机后，巫妘决定直接跳水时，余光猛地看到一个人影。

骨蝶缓慢飞行，竟逐渐勾勒出一个人影。

这番情景奇特诡谲，让人震惊却又期待，只见骨蝶的速度慢了下来，隐隐约约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少年，清俊高挑。

墨发散披，面容模糊。巫妘只觉得有些熟悉。

“人影”朝自己伸出手，她一阵恍惚，鬼使神差地握住那只手，跟着“人影”往谭里走去。

走到谭边时，“人影”突然往空中飘去，巫妘被他带着，踮脚跟随他一起跃向空中。

脚下是墨绿的潭水，亦如同危险的无底漩涡。

半空中停顿不过半秒，骨蝶骤然消散，没了支撑，巫妘瞬间坠落在潭中，意识在此回笼。

“扑通”一声，身下的潭水像是有吸力般，带着巫妘逐渐没入平静的潭面。

直至眼前一白。

水中波澜动荡，不似潭面墨绿浑浊，水下出奇的清澈，就连水中，也有那骨蝶的身影，巫妘强睁开眼，屏住呼吸，四周张望着。

她在水中身形不稳，却在下一刻，眼前出现一个蜷缩的身影，白衣漂浮，长发如藻，他眉头紧皱，将自己埋在臂弯，好似这样就能隔绝所有痛苦。

巫妘只感觉心中一钝，伸开双臂朝着谢尘雾游去，指尖触碰到脸颊的那刻，二人相碰的地方发出阵阵白光，白光带来暖意，逐渐大成光圈将二人笼罩。

水中的窒息感瞬间褪去，巫妘大口地喘着气，但谢尘雾姿势不变，他面色惨白，呼吸沉重。

巫妘凑近摸了摸他的脸，滚烫刺手，她喊道：“谢尘雾，谢尘雾？”

不管如何呼唤，男人依旧不醒，要不是他胸膛起伏大，巫妘差点以为他死了。

“怎么会这样，”巫妘有些焦急，“不是每月只有一次吗？”

巫妘心一横，手伸到谢尘雾的后颈处，摸索到那抹道侣纹，按住它，凝神道：“七载结缘，难归一意，以求一别，各还本道，缘，........”

“解”字尚未说出口，巫妘就感觉自己手腕一烫，谢尘雾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他淡黄的眸此刻流金溢彩，眼底有层水雾，朦胧浮动，他滚烫的手紧紧攥住巫妘的手指，哑声道：“不要解道侣，不要离开我。”

这番直白的话一说出口，巫妘先愣了。

谢尘雾一副不善言辞，装老成严肃模样，她以为这些话这辈子都不可能听到，巫妘哽住一瞬，顺着他意问：“为什么？”

谢尘雾难耐的喘出几口气，像是不受控制般凑近巫妘，仰头靠近巫妘。巫妘以为他要说话，连忙把耳朵凑过去，嘴角却和谢尘雾送来的唇一擦而过。

巫妘这才明白谢尘雾是想干什么，她当即愣住，后知后觉地红了脸，嘴角似乎还残留着那抹滚烫。谢尘雾垂眸抿着唇，侧过头去。

谢尘雾似乎想挣脱巫妘的束缚，但他此刻饱受道侣印记折磨，力气不似平常，软绵绵的，他一动，巫妘就跟着他动，在他即将挣脱时，巫妘再把他拽回来。

此处纠缠不过须臾，巫妘力气就一时忘了收，谢尘雾便狠狠撞在她面前，抬头之际，二人脸对脸，鼻尖对鼻尖，鼻息互相缠绵。

他的眼睛此刻亮的令人心惊，呈现金黄之色，方才眼中蓄满的水雾，如今看去，已荡然无存，但眼下却多了两道不易察觉的水痕。

气氛突然怪异起来，巫妘有些结巴道:“你，你……”

距离过近，谢尘雾意识再次混沌起来，他浑身滚烫，血液翻涌，冲撞着他的五脏六腑，全身上下都叫嚣着，渴望着，他不奢望唇齿相依，只要面前女人抚摸一下他。

哪怕是施舍。

谢尘雾听不见巫妘的声音，他下意识伸长脖子，往她翕张的唇前靠近，却在即将触碰到时猛地一顿，欲亲不亲，但人呼出的气息缠绵难分，谢尘雾难耐地哼了一声，看着巫妘的眼睛：“亲我。”

若是同意，他不会放手。

若是拒绝，他……

谢尘雾迷迷糊糊地想着，身体如被烈火焚烧，已经让他视线模糊不已。

谢尘雾双唇微启，气若游丝地喊出她的名字。

在即将崩溃的边缘，唇上一凉。

浑身上下的燥热与锥心之痛，似乎在顷刻间灰飞烟灭。谢尘雾眼前渐渐清明起来，下一秒，他撞进一双银灰的眸里。

无情无欲，却和自己双唇相贴。

枯萎多年的荒土，终于盼来甘泉的守约。

谢尘雾身体猛地一颤，须臾，他混沌的思绪逐渐恢复清明，眼中的水雾再次蓄满，两滴泪顺着他脸颊划过，旋即消散在空中。

巫妘松开他，轻声询问：“好点了吗？”

谢尘雾双颊粉红，看着巫妘有一瞬间的愣神，连带着耳尖也是红到滴血，他像是此刻才回过神来一样，猛地推开巫妘。

二人一分离，白光瞬间消散，巫妘毫无准备，潭水就从四面八方灌来，她呛了好几口水，双手挣扎着想往上浮去，却浑身无力，只能在一片波光涟漪中，看见一个白色人影朝着自己游来。

失去意识前，她有些生气，在心里骂了谢尘雾一句白眼狼。

早知道就不救他了！

·

骨蝶潭对岸，谢尘雾抱着浑身湿漉的巫妘走上了岸。

岸上还有一个人，白衣白扇，扇骨盘旋着一条巨蟒，活灵活现。

祝镜闲挑了挑眉：“如何？”

谢尘雾面无表情掠过他，往井口走去。

祝镜闲被忽视了，也不恼，合扇拍在手心：“谢尘雾，你别忘你的本心。你想脱离这个无形控制，就必须杀了她，那些多余情感，只是在拖累你。”

谢尘雾不语一言。

祝镜闲轻叹一声：“真拿你没办法，那我就动手了？”

“你敢！”谢尘雾脚步一停，侧目而视，语气带着森森的寒意，他淡黄的眼眸在今晚亮得出奇，“祝镜闲，别多管闲事，我不介意再把你塞进画里。”

祝镜闲闭了嘴，开扇遮住下半脸：“威胁我也没用，我是……”

谢尘雾打断他，“从现在开始，我不会杀她。”

祝镜闲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叹气道：“麻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