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晚上要出门？”

这句话很寻常，但从裴九夏口中说出来，像是腐烂的木头丢在平静的湖水中，又轻又重。

许弋喘了口气说：“嗯，想去看看同学，就是您昨晚救出来的那个女生。”

“公司有规定晚上不可随意外出，你不知道？”

许弋张张嘴，这个她还真不知道，况且兰利说可以的，不过她自然不敢质疑九室主任，她忽然岔开话题问道：“裴主管，你这背的剑看着像木头的，昨晚怎么一下子切进石头里？”

许弋丝毫没留意她问出这话时，鸭舌帽下裴九夏片刻慌乱，他很快镇定下来，脸色越发沉寂如水凉凉地开口道：“把手伸出来。”

事到如今，许弋竟然鬼使神差地以为他要拔剑给自己看，欢天喜地地伸出双手，摊开在裴九夏身前，忽然掌心一痛，掌纹中一道血痕瞬间渗出血丝，许弋张嘴要骂人时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别说嘴巴连身体也动不了，她只能瞪大眼睛恶狠狠地瞪着裴九夏的帽檐，但凡他有一丝不轨企图，她就咬舌自尽。

裴九夏根本不曾抬头看她，他自她掌心各取半管血，分别塞进自己口袋，接着从中掏出张看不出年月的黄符在她掌心狠狠擦拭起来，直到黄符血淋淋地沾满许弋的血，他将黄符捏着二指间无火自燃后，竟捏着许弋的下颚将正烧得起劲的符纸塞进许弋的口中。

许弋吓得直掉眼泪。

裴九夏轻轻一推，符纸顺着喉咙滑入胸腔，片刻后灼热感消失殆尽。

许弋张开眼时，裴九夏已经不见踪迹，她扣着喉咙半天也没把符纸吐出来，此时已接近下班时间，许弋问了两个昨天见过的同事都说兰姐外出不在公司，她没法子换了身衣裳打车去了丁茜所在的医院。

在门诊大厅，许弋给自己挂了个急诊外科，等号的时候买了些水果去住院部看望丁茜。没想到在住院部楼下碰到准备离开的张淮安张局长。

张局长很热情，听说许弋来看同学不由分说要亲自送人上楼。一路上张局长连连叹息，说昨天人是救回来了，可惜如今都昏睡不醒，各项检察都做了，身体倍儿棒就是睡着不醒，好几个家属担心成了植物人当着他面哭了一天。许弋见状说会回去帮忙问问，不过二室的人说了没事，应该等几天就会醒来。

张局长见她这么说立马深信不疑，吩咐手下人去告知各家家属，等许弋想阻止已经来不及，她只能暗暗祈祷桑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丁茜住的加护病房是姜家安排的，为了方便照顾还特意请了两位女看护分两班伺候，知道丁茜没醒许弋便打算看一眼就回，却在病房内看见低头抹眼泪的姜维维。

姜维维看见她吓一跳，猛地站起来椅子与地板发出巨大的摩擦声。

“弋哥，你，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看看丁茜，你不也过来了。”

许弋想问问昨晚她离开后的情况，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看护照料的十分仔细，听姜维维说丁茜妈妈一听说丁茜住院就忙说家里穷没钱治疗，还说是在学校出的事理应学校担责，辅导员费尽口舌说了一个小时，就是不松口来看丁茜，最后撂下句要是死在海市学校得赔钱。

丁茜家里的情况许弋她们都知道，大学四年丁茜一遇到事便会翻来覆去地讲，耳朵都快出茧子，几乎本能地就能想象出一幕幕电影般的画面。老两口老来得子十分宠爱偏生丁茜又尝过溺爱的甜头，爱跟不爱她分得门清便将所有怨恨发泄在年幼弟弟身上，轻则是打骂，初中时候她曾经幼弟骗去荒地里致使他失足掉进枯井里。幸好当时是枯水期，井里只有细软的淤泥才没闹出人命。因为这事，丁茜初中和高中都寄宿在外地，就是放假也不给回去。如今听说那小孩成绩不错，又十分孝顺老两口再分不出半分宠爱给这个女儿。

丁茜说到凄惨处便抖着成打成打的欠条，一张张数着，哪张是初中伙食费校服费还有来大姨妈要买姨妈巾不够钱找宿管借钱的欠条，直到大学她仍在偿还人世间一笔笔欠款。

她极端自卑，恨不得将每一笔欠款刻在心上，免得有人背后议论她是说她是个欠钱不还的骗子。

许弋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打心里决定原谅丁茜，身旁的姜维维似乎再做什么艰难决定，好几次将视线从许弋身上移开，直到许弋开口。

“维维，苏君联系你了没有？”

“没。”

姜维维再次移开目光，垂首望着自己的鞋尖良久才开口道：“她怎么了，不是跟她男朋友在一起？”

许弋将那天苏君找她借钱的事说了，只是没提徐岩清的变化，姜维维似乎不感兴趣，只说苏君没联系过自己。尽管许弋觉得姜维维有些奇怪，却也说不上来什么，时间差不多就叮嘱看护几句又留了电话号码，两人离开加护病房出现在急诊，幸好没过号，接待许弋的是位年轻女医生，听说她吃了符纸啼笑皆非，言语间暗示她该去看看心理医生。许弋想做胃镜，姜维维给她找了个短片打消她平白找罪受的想法。

两人离开医院时天才刚擦着点黑，各自心里都有话要说，姜维维提议去咖啡馆坐坐，许弋拉着荷包说你请客上刀山下火海咱也跟着。这边刚坐下，姜维维的电话便响了，她有些局促地起身出门接电话，这一通电话讲了十来分钟，再进来时姜维维神情恍惚，许弋推着柠檬水给她安慰道：“大晚上不喝咖啡了，要不喝点果汁。”

姜维维揉着眼睛，似是下定决心般道：“不要，弋哥，你陪我喝两杯可好？”

许弋是爷爷用药酒喂大的，宿舍里也就她敢跟姜维维喝，当年大一迎新会看似娇滴滴的富家女姜维维喝垮一众起哄的男生一战成名。

“别了吧，我晚上还得回宿舍呢，不瞒你说，他们还有门禁。”

“你不喝，看着我喝也行，司机就在外面，等我喝醉你把我送上车我自己回家。”

姜维维双手合十哀求道。

直到桌上摆满空瓶，许弋才深知自己不应该答应得那么迅速，她想问姜维维到底发生什么事，姜维维却一杯杯往肚子里灌酒，似乎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灌醉。

七瓶大乌苏下肚后，姜维维终于大着舌头朝许弋说道：“弋哥，你信我，我永远不会真的想伤害你。”

许弋还没明白她话中意思，姜维维一头栽倒在酒桌上，喝得酩酊大醉的她仍不忘死死地抓着许弋的手，直到许弋扶着她送进一直候在门外的私家车内，姜维维的手始终不曾松脱。

“许小姐是吧，您看这样，要不辛苦您一趟，姜小姐如今这样回去我也不好交差。”

许弋上那辆车时丝毫没有多想，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坐上朋友家的私家车去赴一场约，封闭的车厢内，姜维维紧攥着的掌心微微渗出汗渍，惹得皮肤一阵瘙痒，她探出手指扣了扣，不料扣住半张湿透的黄纸。

许弋的电话响起。

“许弋，你在哪里？”

是兰利紧绷的声音。

“对不起兰格格，我同学喝多了，正在送她回去的路上。”

许弋接电话时，忽然察觉之前被姜维维紧扣着的手腕轻轻松松挣脱，她捏着指尖的符纸轻捻几下，“忽的”火焰在她指尖燃起，许弋吓一跳本能地疾呼出声。

“啊！”

“许弋，你怎么了！”

兰利的声音立时急切万分，只听她与旁边人耳语几句。

“让司机停车，我们马上就到。”

兰利电话未挂，许弋立刻与前排司机低声道：“不好意思，麻烦靠边停车，家里有点急事。”

姜家的司机似乎没听见般，双手紧紧抓着方向盘，车子飞速驶上高架桥，司机从后视镜看向许弋道：“许小姐，麻烦您亲自将我们家小姐送回家。”

说完，缓缓升起空调隔断。

许弋心下一沉，推着姜维维想要将她晃醒，哪只姜维维头沉如斗伏在后座上，摊开的双手中隐约有口红印记。

“兰姐，我好像上了贼船。”

许弋说着从姜维维衣袖中扯出两张黄符纸，上头鬼画符般画满符号，许弋将大概形状告知兰利，电话那端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既然用到牵制符，看来你这朋友也不无辜，许弋莫怕，我们姜家见。”

说完，电话挂断了。

车子在高架桥上疾驰，许弋试图自救无果后，只得缩在角落处盯着姜维维。

只到车速缓缓降下，驶进一联排别墅的寓所，以碧青的中央草坪为中心，辐射四周有十来套独栋别墅，碧树成荫假山林立，从外看不过是寻常别墅群，内里却别有洞天仿若世外桃源。

日落后的余晖舍弃这片区域，只有中央广场内巨幅人形雕塑中双手托举的卤素灯如同白昼般笼罩着这片区域。

许弋来不及惊叹，车子缓缓停在最中央一栋别墅前，车门被人从外拉开，许弋的双肩包砸在开门人的脸上，是个眼神狠辣的年轻男子，见他单手拎起姜维维的胳膊将人从车里拖出，嬉笑着朝许弋道：“出来吧，没想到今年麒麟朝了个女的！”

“你们想做什么？青天白日想绑架人？”

许弋身后的门也被人拉开，是姜维维的母亲姜明芬，她阴沉着脸色，语气还算客气地对许弋说道：“许弋，我只想见麒麟的主事人，你现在打电话让他们过来，只要他们来我保你无事。”

姜明芬丢了部手机在车上，年轻男子不由分说坐进车内，一股刺鼻的酸臭味弥漫整个车厢，许弋受不住地掩住口鼻，这本就是个很小的举动，那青年男子却似被人刀砍斧劈死的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许弋吼道：“妈的！你在老子身上看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