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弋最后的记忆是裴九夏冷冰冰的怀抱。
真冷。
根本不是人类该有的体温。
她醒过来时，人躺在冰凉的石凳上，兰利用手帕小心翼翼地擦去她脸上的黑灰，桑怀领着二室十来个人围在旁边，见她醒来桑怀从地上爬起拍拍屁股道：“喏，人没事了。”
许弋一抬头，碰见兰利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看你下次还乱跑不？”
兰利抬起葱白似的手指戳了戳她额头，冰得许弋打了个哆嗦，从石凳坐起：“是裴主管救的我？”
“得了。”桑怀阴阳怪气地说道：“别人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怎么到老裴这儿，咱们就只配给人搭戏台。我倒是无所谓，他们可指望这点儿恩情呢。”
“少说两句吧。”
兰利扶住我，这才说起这半夜里的荒唐事。
她发现许弋失踪已经是晚上七点，宿舍没人院子里也没见着，寻了一圈在大厅里碰见杵在墙根下的裴九夏才知道许弋有事外出。
等兰利联系上许弋时，她已经上了姜家马车。兰利意识到不对劲，将准备出门的桑怀拽住，问起那日他到底跟姜明芬说了什么。
桑怀正要出门办差，被兰利和黑脸的裴九夏堵住路，哀哀戚戚地说了姜家背地里的秘密。只是此事事关兰格格的过往，他也没往细处追问，反正姜家求命也不算什么秘密，每隔二十年就要来这么一次，往年桑怀也经手过，只不过今年赶巧暂时腾不出手来处理，桑怀便给姜明芬指了条路，大概就是选个什么要命格的少女献祭，也许还能保姜家几年。
“我那是看她旁边那丫头，那丫头天生妥妥人畜命，我记得当初姜家也是要拿她献祭被老裴阻止了。那次还是老裴亲自出手的，我咋知道他们把主意打在许弋身上，那个我说，这事跟我可一点儿没关系，我就……”
桑怀那差也办不成，被兰利拉着上车直奔姜家，好在二室提前有准备，他们到达姜家祖宅没费多少时间。
“难就难在姜家提前做了准备，他们甚至把老裴弄的护宅阵法也动了手脚，费了些功夫，话说回来要不是姜家那丫头领道儿，说不定真要进来给你收尸。”
桑怀话音刚落，又被兰利狠狠地瞪了一眼。
“你出的好主意，后面的事交给你了。”
桑怀立马苦大仇深地做无力状：“我的好格格，您也不想想，姜家如今的阵胆那可是老裴的手笔，放眼咱们公司除了他还有谁能破得了他的阵法。”
兰利细眉一挑，马上慢吞吞地说道：“桑主任自谦了吧，外头可是有传言，说你们二室肩挑麒麟大梁，您一个二室主任怎么甘落人之后？”
桑怀一听后退几步，连着他身边的二室组员也自觉退到一旁。
桑怀：“格格要是这么说，我现在可是要跑了。”
说完摆出要落跑的架势，许弋听了一半卡在姜维维给他们领路。
“兰姐，桑主管的意思是维维带你们来救我的？”
她记得点火时，姜维维根本没有离开现场。
“她应该是提前预估到了，所以在沿途留下你的东西，我们也是误打误撞赶巧了。”
“可是，她让我来姜家……”
不就是为了代替她完成献祭的？
许弋一时间有些糊涂，火光下眼如寒冰的姜维维跟记忆中笑容明媚的少女实在反差太大。
“许弋，不要站在自己的立场思考人性。”
兰利说完，又说他们冲进火场时顾着救人，姜家众人退至地下阴宅深处，目前裴九夏领着二室的人先去追赶，这边等许弋醒来也赶紧跟上去。
“我吗？”
许弋不想有那点儿好奇心，指着自己的鼻子。
桑怀猜出她怕死的意思，继续用他特有的语气讥讽道：“放心，我们这群人下去是解你身上禁制的，毕竟现在你这条命跟姜家人那叫一个捆绑严实。”
“去，我去，这就走，好了好了。”
许弋原地跳起，才发现置身地窖，四周是混凝土浇筑的甬道，密密麻麻四通八达，只有一条跟前系了根红线，红线另一头拴在她腰上。
甬道尽头是迷宫一样的石群，好在用红绳的牵引，众人不至于迷路，走到半道儿，裴九夏自墙后露面，许弋才看见红绳的另一头系在他的手腕上。
“老裴这是处理好了？”
裴九夏没接桑怀的话，伸手来接许弋腰上的红绳，忽然的亲密接触惊得许弋僵在原地，背后出了阵阵冷汗。幸好裴九夏手脚麻利，眨眼功夫红绳缩回一截护指停在他的无名指上。
“裴主管这玩意儿伸缩自如。”
许弋话音刚落，恨不得嚼碎自己舌头喂狗，好在除了桑怀噗嗤一声笑出来，大多数人自觉退后半步。
桑怀笑得一脸褶子道：“小弋子，你可别瞧不上这玩意儿细细一根，半分钟前你这条小命可就系在这根绳子上。我说老裴，也就是你艺高人胆大，换做我可不敢把命交给旁人。”
许弋这次听明白了，合着方才裴九夏是去毁了自己跟姜家间的牵制，为了以防万一拿自己的性命挡在她跟前。
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可放眼周围黑呼呼的，说不定还有别的牛鬼蛇神，只见许弋忽然上前一步，拉住裴九夏的手低声道：“裴主管，我知你是活神仙要不您行行好，把绳子再给我拴上，我怕得慌。”
这一出，别说桑怀没反应过来，就是当事人裴九夏也愣了片刻，木讷地指着无名指上的红绳说：“这个用过一次就失效了。”
许弋有些失望地松开手，站在裴九夏旁边：“那我跟着您，裴主管，不介意吧。”
兰利和桑怀对视一眼，不知想起什么，看向裴九夏的目光多了几分伤感。
难道这一世，还会是他吗？
兰利甩甩头，将杂念从脑海中摒弃，这些年没有什么比雪墙之后更值得他们坚持。
这点细节并未引起许弋的注意，她全身心地紧跟裴九夏的步伐。
因为裴九夏的出现，众人在迷宫中如履平地。
许弋惊讶于以单一的人力能在底下建造出如此的“阴宅”，效仿尘世生活布局的建筑，甚至连泳池也保存下来。别墅群以点状错落在迷宫之外，更远一点是成片的石墙，石墙上开凿出又细又密的缝隙，看上去仓促又狼狈，像是来不及准备的穴居动物在冬季来临前的栖息地。
缝隙不大但却密密麻麻爬满石壁，远看上去像是一道道裂痕撕裂着整面石壁。
“这是姜家的阴宅。”
兰利说。
也许外面阵法的变动，姜家是打算祭祀许弋后，整个家族迁居地下。
“我记得微微说过，姜家人丁稀薄，她姥爷还好生了三个，到她这一辈，除了她之外，就大舅那边有个独生子。可你看这里，怎么数也有三十好几套独栋别墅。”
听说是阴宅，许弋忍不住打了寒颤。
桑怀白眼快要翻上天，瞥了眼兰利阴阳怪气地开口：“说了是阴宅，阴宅是给死人住的。这里是姜家老巢，前前后后四百年，难怪有些只能挂墙上。”
“两百年？墙上？”
许弋再次看向石墙上密密麻麻的缝隙处，果不其然逼仄的夹缝里草褥上有森森白骨，僵硬地扭动着头颅，黑洞洞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一行人，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扑过来。
兰利伸出手捂住许弋的眼睛。
她指尖冰凉甚至微微有些颤意。
“兰姐，你没事吧。”
许弋抓住兰利葱白似的手指，在自己掌心摩挲着想要将其捂热。兰利抽回手笑容有些发苦，她望着许弋一字一句说道：“你瞧那处，那里原是给我留着的。”
顺着她的手指，许弋看见石墙尽头处，满是裂缝的墙壁中央处有伸出来的平台，平台处通体金黄，饶是在昏暗的地下也熠熠生辉。
那是处金明台。
这种东西，许弋只在清穿小说里看过，说是大清王室给格格陪嫁的嫁妆。
许弋再次小心打量着兰利，难道她真的是活了几百年的大清格格？
人很奇怪，她能接受裴九夏活了几年前，但是对象换做兰利，许弋心里隐隐发酸。
她心疼。
这般弱不禁风的兰格格，在洪水猛兽般的晚清时代如何防身。
许弋稍微踮脚，看见平台上两张太师椅，其中一张空荡荡，左侧那张被金黄色纱衣笼罩，隐约能看见个人影。
许弋正想说什么时，身旁一空，兰利已不见踪影。
裴九夏落下半步与她侧过半个身子，他眼神冰冷语气更是寒凉刺骨。
“你能少惹点事吗？”
“什么？”
许弋以为自己听错了。
转身发现裴九夏也跟着不见。
桑怀指着金明台替她解惑道，当年大清入关，姜氏先人颇受顺治帝喜爱，特赐婚科尔沁格格兰多寿与姜将长子。这位姜家长子年过三十，而此时兰多寿刚刚十六正是懵懂年华。
清兵刚入关，姜氏又是海洲大户。
可兰多寿阿玛是个心细的汉子，早些送来两名试婚丫头，在大婚前由试婚丫头代为告知夫婿品性样貌及为人，为防偏私自有管事嬷嬷相随。
也不知这四人如何回话，只说大婚前夜姜家突然来了为贵客合议了整夜决定次日大婚以兰格格衣冠为样，既不抗旨这婚也算没成。不过之后不久，清底就下令禁止满汉通婚，只是名动京畿的兰格格自此下落不明。
“是不是当时答应了姜家什么条件，毕竟大婚嫁衣冠这事，正常人家肯定不会答应吧。”
许弋回道。
“这个就是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