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就是大邺国的圣女！她是不是很好看，小鱼？”
七岁的江时月捧着一个装满水的大瓷碗站在拥挤的人群中，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摘星楼上的红衣女子，碗中是一条游动的白鲤鱼，奶娘本不让江时月带这条鲤鱼出门的，可她平日里都很乖巧听话，偏就今日耍起了小性子，非要带她这位‘新朋友’一起出门。
摘星楼上，红衣女子赤足而立，长发用红绳系在脑后，脸上戴着一副遮挡着半张脸的白色面具，手持一串琉璃制的七彩铃铛，身后三面巨大的祭鼓被三个赤着上身的精壮男子敲响。
鼓声咚咚，急促的鼓点宛若阵阵雷鸣，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女子伸展双臂起舞，裙摆上的祥云仙鹤也随之舞动，手中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声音所至之处，污秽阴邪皆被一扫而尽。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女子的舞姿紧紧抓住。
她踏着鼓声，祈的是天下福，求的是百姓安。
江时月痴痴地望着，满目的憧憬，直到鼓声停止，圣女停下了舞蹈她也没有回过神。
圣女低头朝楼下看去，突然一手撑着身前的阑干，翻身从楼中一跃而出。
楼下众人一阵惊呼，在万千飞舞的花瓣中，她衣袂飘飘驭风而下，翩然落在江时月面前。
江时月大张着粉嫩的小嘴巴，一脸震惊地看着圣女。
圣女浅浅一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江时月还在呆愣着，傻傻地看着圣女没有回话。
圣女弯下腰与江时月平视：“这条小鲤鱼是你抓来的吗？”
江时月这才回过神，摇头说道：“小鱼受伤了，我只是把它带回家疗伤，等它的伤好了，我会送它回家的，我虽然很喜欢小鱼，但它也有家人，而且它应该自由自在的，我不能束缚它。”
听着江时月的话，圣女的眸色越发的温柔。
她揉了揉江时月的发顶，然后用柔软的指尖轻触瓷碗中的水面。
“是啊，她应该自由自在的。”
一点光自她指尖落入水中......
这段十年前的记忆，时鱼本已记不清了，不知为何现在又化作梦境，全部被她想起。
时鱼从梦中醒来，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这夜也太黑了，都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了。
这种黑暗莫名让她有些不安。
时鱼伸手四处摸索起来，摸到了身上柔软的被子，然后摸到了床边，还差点从床上摔下去。
她正想继续摸索时，耳边听到了开门的声音，有人走进来，柔声开口：“小鱼，你终于醒了。”
时鱼微怔，片刻后才想起这是皓灵的声音。
“皓灵仙君？我这是在哪里？你能不能点盏灯，这也太黑了。”她说道。
皓灵一阵沉默，良久他走向时鱼，在床边坐下后才开口答起时鱼的疑问：“这里是花泉谷，你昨夜受伤了，所以神尊将你带回花泉谷疗伤。”
时鱼记得昨晚发生的事情，是相里观南伤了她。
她急忙追问道：“那褚泠渊呢？他有没有受伤？”
“没有，神尊很好，他现在正同闻晓仙子商议伏诛疾厄道与地狱道之事。”皓灵轻声说道。
看着时鱼松了一口气，皓灵眸中忍不住多了些心疼。
他犹豫片刻后才继续说道：“小鱼，相里观南伤了你的眼睛，所以......”
“所以，是我的眼睛看不到了，不是这屋子黑？”时鱼将他的话接了过来。
皓灵连忙解释：“只是暂时的，你只需休养几天就会好起来。”
听他说完，时鱼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你说话慢吞吞的，我还以为我永远看不见了呢，既然只是暂时的那也不算什么大事啊。”
见她露出笑脸，皓灵心尖一软：“即便是暂时的，我也怕你会难过，所以才会不敢同你说此事。”
“我可没有那么脆弱。”时鱼有些骄傲地说着，随后她又皱起眉头，“对了，相里观南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及此事，皓灵的声音多了几分严肃：“疾厄道占据了相里观南的神躯，现在神尊心里一定很烦忧。”
时鱼：“烦忧什么？”
皓灵：“相里观南只是一个山神，但不知为何却拥有了可与神尊相抗衡的神力，有了他的身躯和神力做保护，想要伏诛疾厄道就变得更加困难，昨夜地狱道魔婆娑也现身了，就算神尊不说，我也能猜到他一定在为此事烦忧。”
时鱼缓缓垂下黯淡的双眸，轻抿着唇角，半晌开口问道：“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帮不上他的忙，还让自己受了伤。”
皓灵看着她失落的样子，安抚道：“不，此事就连我也不知该如何帮神尊，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时鱼泄气地点了点头，转瞬她又面露焦急：“相里观南是不是躲回莲清山了？鱼六他们还藏在灵洞，不行，我要想办法将他们救出来。”
说着，时鱼就摸索着想要从床上站起身，皓灵急忙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强行按回到床上坐好。
“眼下瘟疫横行，唯有莲清山未受侵扰，神尊说山上的灵气都出自相里观南，就是那些灵气在保护莲清山，似乎疾厄道并不想毁掉莲清山，若真将鱼六他们带下山倒是可能会让他们染上瘟疫，所以现在把他们留在山上反而是最安全的。”
时鱼还是有些担忧：“可是疾厄道还在山上......”
“放心，神尊已在洞中施法，他随时都能看到洞中的情况以护他们周全，若有危险，我与神尊会立刻赶去的。”皓灵慢声细语同时鱼讲道。
时鱼不再多言，毕竟现在的她确实也没更好的办法护鱼六他们周全。
时鱼揪住自己的发尾，同以往一样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皓灵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他知道时鱼看不见他这仔细的打量，所以比往日里多了许多胆量。
皓灵这才发现，原来之前的他在时鱼面前是有些胆怯的，他怕自己的目光太过热切，会让时鱼感到冒犯。
或许他现在也不该这样冒犯的，可又觉得他应该纵容自己这一次。
他用视线细细描摹着时鱼的眉眼，越是细看越是觉得时鱼要比他梦中所见的模样更加好看。
这是他的秘密，自人间历劫，回到天界之后，他时常梦到趴在木窗边，将红梅蓓蕾送给他的时鱼。
红梅白雪，玉面淡拂，垂眸观心，难言相思。
皓灵暗暗握住袖中的蓓蕾，面上也晕染了一层浅淡的红。
“皓灵仙君。”
时鱼突然轻唤了他一声，皓灵立刻回过神，一时有些慌乱地回应：“怎么了？”
“你能带我去见褚泠渊吗？虽然我现在眼睛看不见，但也想做些什么，不如我们一起商讨疾厄道与地狱道的事，或许我能想到什么办法呢。”时鱼的声音中多了几分祈求。
皓灵略微思忖后便柔声答应：“好，你现在多走动走动也利于眼睛的恢复。”
之后皓灵找来了一名花泉谷的女弟子，帮时鱼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然后他才扶着时鱼的手臂去寻褚泠渊。
眼睛看不见时鱼还是很不适应的，每踏出一步她都怕摔倒，不过皓灵将她保护的很好，一路上她都没遇到什么磕绊。
半晌，皓灵带着她停下，敲了两下门。
“进来。”门内传出闻晓的声音。
皓灵推开门引着时鱼走入屋中。
屋内，褚泠渊与闻晓在一张方形茶桌相对而坐，见到皓灵身旁的时鱼，褚泠渊的神色微变。
怕被人瞧出他心头的乱绪，他匆匆移开了视线，一边朝窗外看去，一边冷淡地开口：“她的眼睛还没有恢复，不要带她乱走动。”
皓灵刚想开口解释，时鱼抢先说道：“是我求皓灵仙君带我出来的，我也想帮忙......”
“你什么忙都帮不上。”
褚泠渊的声音冷冰冰的传进时鱼耳中。
时鱼身体一僵，她看不到褚泠渊现在表情，但脑中却有了他一脸冷漠嫌弃的样子。
褚泠渊又说道：“这里是花泉谷，谷中弟子对妖魔深恶痛绝，他们本不愿收留你在谷中，是因为闻晓帮你言语，他们才做出退步，不过谷主说你只能留在那间小屋中修养，不可胡乱走动。”
闻晓转头朝时鱼看去，发现时鱼脸上很委屈的样子，忍不住替她说了几句：“此事不能怪小鱼，是霓谷主太固执了，本就不该那样防着小鱼，神尊就别说她了。”
皓灵也皱眉说道：“是啊，而且小鱼不知晓此事，我没有将谷主的话说给她，这谷中灵气利于她恢复眼睛，所以我才会带她出来走动的。”
褚泠渊冷眼朝皓灵看去：“你应该让她好好留在屋中......”
“我知道了。”时鱼突然开口说道：“我会听你的话，不给你添麻烦的。”
说完，她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手上轻扯了一下皓灵的衣袖，示意他自己想要离开了。
皓灵也懂了她的心思，扶着她转身离开。
待门重新合上，闻晓看向褚泠渊：“神尊为何突然对小鱼冷言冷语起来？”
褚泠渊不言，端起面前的茶盏啜饮一口。
闻晓又说道：“我知道神尊其实并没有将霓谷主的话放在心上，你若想纵着小鱼在谷中走动，霓谷主也是拦不住的，所以神尊绝不是因为此事不悦，对吧？”
褚泠渊这才开口作答：“地狱道想要带走她，现在我只有让她待在我确切知道的位置，才能护住她。”
“神尊可以直接将此事说给小鱼听，今日这般冷漠相待，实在不像平常的神尊。”闻晓说道。
褚泠渊：“我平常是什么样子？”
闻晓眸中闪过一抹暗色，她幽幽看着褚泠渊，许久才启合唇瓣。
“平常的神尊待万事万物都很公平慈悲，骨子里......”
她顿了一下，声音向下沉了沉：“骨子里却是冷的。”
闻言，褚泠渊也抬眸看向闻晓。
屋内流转起静默，许久闻晓才弯唇轻笑：“我知道神尊的冷漠是装的，其实你的内心很温柔，不然也不会如此担忧小鱼。”
褚泠渊的指尖摩挲着茶盏光滑的边缘，没有去接闻晓的话。
他知道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想办法除掉疾厄道和地狱道，他不该分出多余的心思想其他事。
闻晓说得也没错，他的心与骨就该是冷的，只有足够冰冷才能不负师父所托，守护苍生。
所有的动摇不过是欲毒作祟，他不听不看不闻，任它沉寂，总能将这些心思抹掉的。
【你真的能做到吗？】
他垂下眼睫，口中喃喃：“能。”
“你说什么，神尊？”闻晓没听清他的话，有些奇怪地问道。
褚泠渊摇头，示意她没什么。
*
皓灵离开后，屋中只剩下时鱼一人。
她抱着双膝蜷缩在床上，静静听着窗外的风声。
眼睛看不到后，其他的感觉便被放大了，不光风声她觉得很吵，连心底的一点疼痛都开始越演越烈。
她说眼睛看不见没什么的，可其实她心中很不安，她不说出来只是不想让别人担心，也不想被人觉得她太软弱。
她笑着告诉褚泠渊自己会听话，不给他添麻烦，可其实心里委屈得要死，只是她不敢说，怕褚泠渊会因此对她厌烦。
时鱼从来没有这样小心翼翼过。
原来喜欢一个人，不只有喜悦与悸动，还会有这样伤心压抑的时候。
她沉沉叹了口气，飞快抬手抹掉眼角将要掉落的泪珠。
窗外突然响起了笛声。
清脆柔和，婉转悠扬，笛声乘着喧闹的风声流进窗内，奏成一曲玄妙天籁，温柔的安抚着时鱼的不安。
时鱼感觉到那笛声中蕴含着灵力，正好能治愈她的伤痛。
她本想起身去窗边问问是谁在吹笛，可一听到那笛声，她的眼帘就越发沉重，转眼就熟睡过去。
窗外星辰浮动，廊檐下的风铃被夜风推动，花草也静静听着廊下的笛声。
笛声停止，他将握着玉笛的手背在身后，转身时看见了匆匆走来的长离。
长离停在他面前，恭敬地拱手说道：“玄真仙长，我师父已与六方仙家准备好，随时都可出发去莲清山。”
褚泠渊神色凉薄的点头，随后转身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