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舟刚从家里搬出来的时候，晚上睡不着，经常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看月亮。
租的房子在十楼，这是她第一次住这么高的地方，还以为从这望出去，月亮会比在乡下看到的更大更圆更亮。
但是没有。
不仅月亮不好看，连吹在身上的风都不对，一点都不像她记忆中，四月里晚风该有的温度。
不轻柔，不和煦，不舒畅，风里没有草木的气息，没有虫鸣和蛙叫，没有温柔的絮叨。又冷、又瑟，带着浑浊的汽车尾气，打在身上，寒意刺骨。
书里说，月是故乡明，但没告诉她，风也是故乡的柔。
现在，她看着面前这个红着眼眶说要回家的少年，仿佛看到了那个被高楼的冷风吹得瑟瑟发抖的自己。
“那就回去看看吧，不是正好放暑假吗？”周舟把碗放回茶几上，又抽了张纸巾递给他。
他不接，嘴硬道：“我才没哭！”
“擦嘴！”周舟直接把纸巾团成一团丢到他身上。
少年用纸团胡乱地在脸上抹了几下，然后又低下头去吃面，“我没钱。”
忘了他身上只有一百块了，唉，真是一分钱难倒少年汉啊。
其实周舟很难理解他的贫穷。
正如他所说，她爸爸以前出海捕鱼的收入还可以，她从小其实没怎么因为钱的事烦恼过。
她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他爸妈的婚姻虽然已经开始出现问题，但总归还是在一起的。不少她吃，也不少她穿，甚至因为愧疚，还会多给她点零花钱，还有她奶奶爷爷支援她，所以大学可以说是她最舒服的时光。
大学毕业后，她就考进了银行，虽然只是个小柜员，但工资还可以，足够她在这个小县城里过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生活。
所以她真的不能理解，他怎么可以穷到全身上下只有一百块！
“你爸不给你生活费吗？”
“给啊，想起来就给。”
但总有想不起来的时候，他又不好意思去要。
而且他知道他爸身上也没什么钱，平常就帮别人打打零工，赚来的钱也都交给周舟妈妈当家用了。
他很能理解他爸爸的想法，住已经住在别人的房子里了，总不能连吃喝都靠女人。
让他开口向他爸爸要钱已经很难了，更别说要向周舟妈妈伸手要钱了。
于是只好省着花。
但是溪城的物价真的太贵了。
随便在学校吃个饭，两个素的都要七八块，他又不好意思只打一个菜，而且他吃的多，一个菜也吃不饱。
所以他根本攒不下什么钱。
“你就直接和你爸说你要回老家看你奶奶，让他给你钱呗！”
“他不太想让我回去。”
少年停顿了一下，然后扒面的速度更快了，大口大口地往下咽，仿佛不是在吃面，而是要吞下心中所有的愁苦。
周舟坐在沙发上向他望去，他的整个脸都被埋进了碗里，看不清表情，只有乌黑的头发凌乱地趴在后颈，再往下是颤动的肩膀。
真像一条委屈的小狗。
她叹了口气，把一整包纸巾丢到他身上，“别哭了，我借你钱，回去看看你奶奶吧。”
“我没哭！”他吸了一下鼻子，从碗里抬起头，抽了纸巾又胡乱抹了把脸，哼哼唧唧地说，“我以后会还你的。”
“要多少？”周舟加了他微信。
“火车硬座，来回要四百二十八块。”
这么清楚，看了之前没少查。
“过去要多久？”
“27个小时。”
周舟给他转了一千，“买硬卧吧，27个小时坐着过去，腰都断了。”
他有了钱可以回家，表情立刻阴转晴，连面都不吃了，直接一屁股坐到地上，捧着手机捣鼓了一会儿，也就五分钟，就抬头说买好票了，明天就走。
“我想去趟超市，给我奶奶买点东西。”
这个理由，周舟没法拒绝，于是只好又换了衣服，开车带他去了一家大型连锁超市。
在里面逛了一个小时，再出来时，两人都大包小包地提了满手。
“你在这等着，我去把车开过来。”周舟把袋子放在超市门口，转身去停车场开车。
他低头看着地上的四五个袋子，挠了挠头，又叹气，欠她的钱又多了一千块。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还上？
唉，算了，反正都欠了，一千和两千也没差多少，以后总能还上的。
他想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债多不愁吧！
“喂——”周舟坐在车里冲他招手，“东西放后备箱，然后上车。”
他刚来溪城的时候，连后备箱怎么开的都不知道，但现在他已经能很熟练的掌握开后备箱的技巧了，只用按一下，不用手抬，门会自己缓缓向上抬起。
但是他没想到，面前这辆车甚至连按都不用按，他刚走到后面，门就自己开了。
他放好东西上车，才刚坐下，便开口道：“我不叫喂，我叫林南，东南西北的南。”
周舟当然知道，他第一天到她家时，便已经这么自我介绍过了。
“你的是什么车？”
“嗯？”
“你的车是不是比你妈妈的好？你的后备箱会自己开。”
……
“价格上来说，她的贵点。”
她妈妈那辆以前是她爸爸开的，威兰达，日系车，在人机方面肯定没有国产的好。
“我以后有钱了就买你这样的，不用自己按开关，人一到门就开了。”
“那是因为我在里面按了！”
林南不说话了，为自己的没见识感到窘迫。
青春期的小屁孩，真是让人头疼，周舟想了想，问道，“你多大了？18？19？”
林南闷声道：“19。”
他去年转来溪城，多读了一年高三，本来今年已经在上大学了，当然更多的可能是在南方的某个工厂打工。
“才19岁，这么年轻，没见过，没吃过，没玩的东西还多着呢。你要现在就不上学出海捕鱼，难道想以后一辈子呆在我们那个小渔村里吗？”
“那也没什么不好的。大专出来，一年也赚不到二三十万。”
蠢货！
周舟被气到了，满脑子钱，就这么缺钱吗！
好吧……他确实挺缺钱的。
她只好又换了个思路，“知道周信静吗？”
他茫然地望着她，摇了摇头，“不知道。”
她像是抓住了他的把柄，心中的不满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立刻大声呵斥他：“不知道，你还不拿出手机来查查看嘛！就你这样的难怪考不上本科。”
“哦！”林南立刻听话地掏出手机。
周舟骂完人，觉得心里舒坦了些，又开始慢条斯理地和他讲道理。
“他也是从小家庭条件不好，但也没放弃读书。一路从职高考到大专，然后考到本科，又考上浙大硕士，最后去麻省理工读博，就这样一路打怪升级走出国门。很多时候读书并不是为了赚钱，也不是为了学历，去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发现更多的可能性，寻找自己的道路，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们愿意给你出学费，你就接着读嘛。要是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就当是借的，以后赚了钱，还他们就是了。而且大学也有很多赚钱的机会呀，可以去兼职，成绩好可以拿奖学金，还有助学贷款。你还小嘞，别总想着钱的事，等以后赚钱的时间还多着呢。”
最后她又补了句：“要是实在觉得心里不舒服……你就问我来借嘛，打欠条的那种。”
林南没说话，只低着头任由她在自己耳边絮叨。
这让他想起了在老家的奶奶，也总是这样啰里吧嗦的。
但还是有所不同的。
她的声音很软，语速缓慢，声调平稳，说话间还带着她们当地方言里特有的语气助词，连大声说话的时候，都是软绵绵的，不像在生气，倒像是在撒娇。
“喂！耳朵有伐？听到我说话了吗？”周舟皱着眉头，看了眼副驾驶的问题少年。
“听到了！不就是让我去读大学嘛！”
林南回过神来，烦躁地挠了挠头。
他觉得车里很闷，像是冷气温度不够低，吹在身上一丝凉意都没有，反而让他觉得燥热。
“看来耳朵是没有的啦！”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说等会儿给你找个宾馆住一晚，明天早上送你去火车站。”
“哦！”林南随口应了下来，但立刻又想到一个问题，“住宾馆一晚上要多少钱？”
“我小区下面的那个汉庭，两百多一晚吧。”
周舟之前从家里搬出来的时候，还没租好房子，就在那家酒店住了一星期，所以价格她很清楚。
“我不去！”
“你不去你住哪呢？别指望我会让你住我家！”
“反正我不去！你别管我，我在车上住一晚就行。”
……小屁孩！
“还有，我说了我不叫喂！我叫林南，东南西北的南！或者你可以叫我小牛，我奶奶就叫我小牛。”
“小……牛？是动物的那个牛吗？”她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用这么土的小名，因为太过惊讶，她转头看了他一眼。
林南表情严肃地点点头，“对，我奶奶说希望我长得像牛一样强壮。而且牛可以犁地，我奶奶说要是以前家里有头牛，还可以赚钱。说我要像牛一样，能赚钱养家。”
周舟避开了少年纯真明亮的眼眸，转而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
提到牛，她只能想到牛肉。
吊龙、雪花、三花趾，她最喜欢涮火锅的牛肉部分；还有牛排，分谷饲和草饲的，谷饲的比草饲的好吃。
这一刻，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两人之间的代沟。
这代沟不单单是年龄、学识、眼界造成的，更多的是来自两人生活环境的差异。
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会刻上时代、家庭、环境留下的痕迹，有的深，有的浅，有的丑陋如刀疤，有的娟秀如印画，但总归是难以磨灭的。
她想到了她和宋景川。
就算彼此喜欢，甚至有过一段恋爱经历，自以为是同频共振的两个人，但那条深不见底的鸿沟一直存在在他们之间。
这样的爱情，是注定走不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