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仰天大笑的师尊的幻想又消失了。

叶子潇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她知道自己自己大概是现在在经历和金灵根的重新融合所导致的心境考验。

人心杂念丛生，道心变幻莫测。修真者本就需要反复叩问自己的真心，砥砺心志，才能反复巩固自己的修为，甚至可以谋求更近一步的可能。

淬炼金灵根，是难得的机缘。

穷通往事，得失秋毫。得到这样机缘，也是将经受心境的反复鞭笞。

她已经预料到，接下来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人，会是谁了。

再次睁眼，渊岳站在她眼前。

是第一次见到的渊岳。

男子乌黑的死水一般的眸子只是稍稍停留在了叶子潇的脸上。

冷冷的，没什么温度，也好像认不出她来。

他穿着今天和自己一起离开揽月轩时的月牙白锦衣，还留有一股子柑橘香。大橘不喜欢柑橘类水果，所以有时候，为了防止大橘在刚换洗的衣服上打滚，就会用柑橘类的熏香细细密密地给新制的衣服熏染上一层。

一个，不认识她的，对她毫无感情的，却全是曾生活在一起痕迹的渊岳。

叶子潇苦笑，这心魔，还真是很会抓重点呢。

她喃喃道，来吧，说些什么吧。

渊岳却只是看了看她，宛若看着一个陌生而无所轻重的人，诧异了一下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便转身离去，就像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样子。

叶子潇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形容她和渊岳之间的这种关系。

她所有的一切所得，大抵都来源于渊岳需要这样的一个人，一个天道所弃运气很滖的人，来为他形成与世间万物之间的真空地带，让他得以有须臾片刻，不需要考虑自己的情绪会对天下的影响。

而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这是她一直清醒地知道的事情。

若差距悬殊若银河，则很难形容那是一场寄生还是一种怜悯。

叶子潇在漫长的时间里，惶恐、害怕、折腾、挣扎，她也知道这是一场毫无结果漫无目的的精神内耗。

但是，从未被毫无道理地偏爱过的人，是不是总是会陷入这样那样的情绪旋涡里呢？

叶子潇闭着眼睛，被无边的黑水缓缓淹过头顶。

层层淤积但是难以言状的黑色一寸一寸地压弯了她的脊椎，她终究是要向这短暂人生里的反复折磨着她的焦虑和躁郁低头了。

这时，一片小小的金光纸片，悠悠地从她的流云衣袖里飘摇了出来。

是她的期末考试成绩单。

她这个学期，分外努力，园艺课拿到了一个小小的“A”。

因为她总是成绩平平，内敛笨拙，连夸句内秀都很勉强，所以，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自己不擅长的学科里，拿到了一个“A”！然后她忍不住兴奋，就把成绩单打印了出来。

没想到，就这样直接带到了这个世界里。

眼前恣肆横流的黑水瞬间瞬间定格。

那片缓缓飘落的金色纸片就像是一道流星一样，照亮了曾经只有一个人兀自努力的日子。

在那个世界，她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然后一路读书，上学，卡里总是定时打来钱财，将将好够她过还算殷实的人生。

她读书上学的小镇，在春天的时候，是粉色的，到处飘满了雾一样的樱花，间或有大朵的玉兰，白得透亮，香得霸道。下雨的时候，花瓣纷纷飘落，在马路两侧厚厚叠叠地一层，走上去，时不时有水溅到裤脚，有一种不真实的心烦。

总是会焦虑的，那个时候的她总觉得有人在等她。便利店买的泡面总是不小心买成双份，打开的电视总是会放到购物频道。她甚至会很自觉地在偶尔放假的日子，去逛逛那些其实看上去就不是很敢进去的豪华购物中心，看看橱窗里价格令人咋舌的首饰珠宝，珍珠翡翠。隐隐的，总有一种，有人在透过她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

所以，你看，哪怕是逃到了另一个世界，她在不自知的情况下，也在过着有一个人相陪伴的自觉。

然后，她考到了那个“A”的时候，实在是，很雀跃。好想告诉人知道的想法是如此强烈。

然后，她看到了大橘，被带回到了这个世界，本就属于自己的这个世界。

异世界游转一圈，只带回了一张纸片，真的好生失败吧。

但是，这是在她在异世界短暂的十八年里，第一次感觉到自己靠努力一手掌握住了些什么。

一种技能，一些手艺，一种哪怕离开了任何人，孑然一身也能够走下去的信念。

眼前，金光闪闪的纸片突然间无限延展，充斥了她周围的空间，甚至把那些黑色隔绝在了外面。

金色的流光若锦缎般缓缓流淌，抽丝剥茧间融入到了她的丹田处，竟撑出了一片新的方圆。

这片小小天地里，无数透明的金色花朵竞相开放，芬芳馥郁，争奇斗艳，显出了别样的生机勃勃。倏忽间天地间下起了蒙蒙的细雨，雨滴里花瓣残落满地，又转瞬间生出新芽。舒枝展叶间，有蝴蝶蹁跹飞过，停落叶间。

这小小寰宇，竟是把万物生长的过程，浓缩放映了一遍。

最终，一切的一切收容成小小的龙卷旋涡，融进了叶子潇的丹田里。她用灵识往内看去，自己的丹田内灵气浓厚，金光闪闪的小小金芽旁边，竟然还出现了一颗生机勃勃的木灵根！

这是叶子潇猝不及防，未曾预料的。

要告诉渊岳！

这种想法愈加强烈。

叶子潇从这种似梦非梦的状态里蓦的醒来。

她确实是躺在自己那件软乎乎暖烘烘的闺房里。但是这一次，周围那些熟悉的声音，都能听得到了。

窗外显示，已经是深夜了。

渊岳其实是不需要休息的，但是叶子潇一直保持着凡人状态的一日三餐，时间久了，连带着渊岳也在会入夜之后，在靠窗的位置上小憩一下。甚至连大橘，都会老老实实在晚上的时候，在炉火前的地毯上打个盹，跟喜欢夜间跑酷的凡间小猫咪，一点都不一样呢。

叶子潇抓起了自己的外衫，冲到了揽月轩的客堂。窗前无人，她在心里暗暗地唤了两声大橘，也毫无回应。

隐隐的有刚才噩梦的模样了。

这时，她闻到了浓郁而熟悉的花香，跟梦里很相似的味道，从揽月轩的庭院里飘了进来。

叶子潇走到了院子里。

月光如水，满园花开，是梦里的那种金光隐隐但半透明的小花，摇摇曳曳，挤挤挨挨地，开在了梅花山茶的四周，那种如水般清润的香气，正在风清月朗里，游荡扩散而去。

渊岳抱着大橘，坐在了庭院里的一张摇椅上，他安安静静地看着花海。听到响动，望了过来。

叶子潇披散着头发，刚做完噩梦，整个人都有点汗涔涔的，额前的几缕碎发都沾到了脸庞上，有些狼狈。

渊岳安安静静地说道

“真美啊。”

“什么？”叶子潇心下赧然。

渊岳收回了目光，又重新望向这片花海，“这花，很好看，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品种呢。”

叶子潇有点不好意思，反正自己现在的样子已经很狼狈了，倒也不妨更狼狈一点。她干脆走到了渊岳的身边，席地坐了下来。

“是呢，很美”她轻轻地接了一句。

两个人安静地享受着眼前的美景。

倏忽间，渊岳重复道，“这花虽然好看，但确实是我没有见过的品种呢，”他那对于叶子潇而言，总是过于有压迫感的黑色眼睛，直直地看向叶子潇，

“子潇，你认得吗？”

叶子潇沉默了片刻，少些，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道，“不，我不认得。”

渊岳倒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只是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你的金灵根归位，有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叶子潇耸耸肩，“金灵根倒是跟之前相差不多，但是”她很随意地说了句，“突然间多出来了一截木灵根。想来是在万木归春鼎里淬炼久了，吸取到了宝丹峰什么不得了的机缘。”

渊岳有些诧异，他轻轻地扫出一道灵识，在叶子潇的周身经脉里走了一遍，喃喃道，“还真的多出来了一道木灵根。”

紧接着问道，“那你现在，对于自己的修仙之途，有什么想法吗？”

叶子潇沉吟半晌，说道，“我想转修炼丹术了。”

渊岳如预料之中的笑了笑，“早就告诉你，金灵根如你，更适合丹修，但那时候你就像刚出巢的小鹌鹑一样头铁，硬是要跟着太琅修仙。太琅本就托人跟宝丹峰峰主打过招呼了，看能不能把你记作他的挂名弟子。”

“啊，还有。”叶子潇继续说道，“我想回山海村看一看。”

逃避了很多年，总是在让周围的人安排着她的每一个决定。她是时候，去面对内心深处的恐惧了。她叶子潇是何人，从何处来，她叶子潇的师傅是何人，是否真如那日听到的诽谤般对山海村不屑，曾经给过她万般温暖的山海村又是何地，为什么这么多年仅送了一个斑驳金灵根的她来到了静虚宗，又刚好符合了渊岳的诉求。

她都要一一探查个清楚，活得明明白白。

这些年多得的岁月和温暖，已经是她难得的福分了。

她想让神永远是神，师傅永远是师傅，她永远是村口里痴痴望着那片流云浮月的小女孩，哪怕多得邻居大娘一颗糖，也能甜过一整个冬天。

在她短时间内造访的异世界，有一个奇怪的仪式。大人们会在孩子的童年里，孜孜不倦地扮演着圣诞老人的角色，满足孩子的愿望，呵护孩子的童心。那个胖墩墩的会穿越烟囱送来礼物的老人家，会在兢兢业业的每个圣诞夜的晚上，送来各种各样的礼物，基本上是每个孩子的梦。

但是，好像是毫无预告的某一天起，孩子成为了大人。大人突然以大人的标准要求起了孩子，要求其真实，要求其脚踏实地，要求其放弃掉那些光怪陆离的幻想，面对最冰冷的现实。

那个仪式，大概叫，“杀死圣诞老人。”

杀死圣诞老人，欢迎你面对所有的真实，叶子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