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一轮独月高悬,万家灯火已熄。
已是二更时分。
黑影出现在街道尽头,数十骑人马动若风雷,在月光下激起一片暗尘,转眼已至眼前。
皇城禁夜,能在这种时段唤开城门、纵马而入的人自是大有来头。
为首的青年提缰勒马,纵身而下。
刘府门前早已有人等待,韩景云迎上去:“哥。”
韩景云:“这么晚了,不若明日再来?”
韩世源不为所动:“扣门,今晚不动作,明日必受制于人。”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刘宪自然是不会睡的,门很快就开了。
见着来人,刘老太傅无不诧异:“世源?!!”
青年恭敬俯首为礼:“父王遣我入京谢恩,方抵京就听景云言及老师家事,这才冒昧叨扰。”
“难为世侄记挂。”刘宪侧身请人入府:“辉儿带刀入王府,伤亡王府仆从属卫几十人。”老者抚膺长叹:“家门不幸啊……”
“事出必然有因,老师我们从长计议。”
刘宪正为此事焦头烂额,能有韩府的助力自是好事。
韩世源随着刘宪进入正堂时,堂内已然坐着六七名的军政大员。
在朝堂上纵横捭阖了一辈子,刘宪可绝不是好欺负的人。
事实上,从来笑意融融的人一旦夸下脸,往往都是极难招架的。
大堂的灯火从二更亮到四更,众人散去时,已是晨光熹微。
堂内谋事之人散尽,刘宪长叹一声:“辉儿顽劣,自小护他兄长又护的紧,我对宇儿每多溺爱,就由着那不成器的去了,不料这次竟闯出如此祸端。世侄于危难出手相助,老身代辉儿拜谢了。”
韩世源赶忙扶住刘宪:“韩刘两家本是世交,世源承老师教诲之恩。分内之事,老师莫要折煞小侄了。”
“快早朝了,老身引世侄先到客房休息一下吧。”
“小侄尚且不倦,就不劳烦老师了。正好去看看洺宇。”
“有劳世侄怀念。”再提及险险丧命的儿子,刘宪有些颓然的长叹口气。
屋子并不是韩世源所熟悉的那一间,显然这次刺杀已让刘宪忌惮颇深。
在自家嫡系学生面前,刘宪丝毫也不避讳:“我大黎立国百年,头一回有只因立场不和就痛下杀手的,晋王这样的容人之量,居然还肖想九州神器。要是韩尉真的承了大统,朝野上下还不血流成河?!”
刘宪的满腔激愤自家学生并没能听进去多少。
床榻上身量单薄的青年睡得并不安稳,青年下意识紧锁着眉头,似是被笼在了极深的梦魇中。
“你这家伙,总在担忧些什么……?”
昏睡中的刘洺宇不会给他答案,韩世源低叹一声单膝在床榻前跪下,他像以往一样用手轻抚上青年紧蹙的眉宇:“怕什么——”
“——不会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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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殿上,韩尉很是郁闷。
他韩世源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今日入京谢恩。
诸王、节度使,哪个不是对京城退避三舍。
镇北王的世子却不远千里的只身赶回京师,亲自答谢皇帝的赏赐拔擢。
这已经不能用懂事来形容了,多好的忠臣良将啊,煦帝豪不意外的感动到一塌糊涂。
那边太子殿下还在一个劲的夸着自个儿的爹:“君使臣以礼,则臣事君以忠。三代以降,藩王奉旨尚不肯入京者众矣,父皇之德,威化四海。”
煦帝朗声大笑:“好!!”
韩尉低着头纠结不已,这不是逼着他扫父皇的兴……
管他那么多,绝不能让刘晨辉白砍了先生!!韩尉一咬牙挺身而出:“父皇,儿臣有本要奏。”
煦帝情绪正高,笑着道:“讲。”
韩尉:“北庭属将刘晨辉昨日带刀闯入儿臣府中,杀伤儿臣幕僚十余人,全靠禁卫全力护卫儿臣才躲过一劫,肯请父皇为儿臣做主!!”
君王缓缓敛下笑意,却仍继续望向刘宪征询道:“爱卿,有此事?”
刘宪:“逆子顽劣,冲撞二殿下。”
韩尉针锋而对:“这么说,这件事,刘宪你是认了?”
“为乱皇都,哪怕是微臣的儿子,微臣也绝不姑息。犬子死不足惜。”
韩尉一愣,这老家伙是要弃车保帅,就把儿子置于死地啊……
“只是——”刘宪径直跪下:“也请陛下为微臣做主!!”
煦帝蹙眉,语气已颇有些无奈:“你又怎么了?”
“只因前日犬子在殿上失言,二殿下竟是在皇都之内雇凶杀人,犬子重伤至今未醒,是以晨辉才在激动之下擅闯王府——”
韩尉急忙打断刘宪:“父皇,刘宪他信口开河,儿臣绝没干过此事!!”
“尉儿,莫急,为父自会主持公道。”煦帝眉心微蹙:“刘洺宇何事失言,朕如何不记得前日他有和尉儿起过冲突?”
刘宪俯首:“北境天河大捷,犬子妄言陛下文治武功,引二殿下不悦。二殿下认为镇北王府军功压主,陛下应防而不应赏。”
韩世源可就在朝上,煦帝二话不说就呵斥出声:“混账!!”
韩尉赶忙否认:“父皇,绝无此事!!”
刘宪:“臣不敢妄言,微臣有门生在晋王府上供职,有书涵为证。”
班列武臣前位的韩世源惶恐跪下:“微臣父子为陛下戍北境,诚惶诚恐绝无二心,望陛下明察。”
韩尉的心一凉到底,韩世源这个反应,要是不想让北境心寒生隙的话,父皇就必然要对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做点什么,来拉拢北境的心了。
果不其然,皇帝看着晋王的目光俨然有了怒意。
吏部的裴侍郎却在此时执笏上前:“陛下,此事乃是误会,实与殿下无关。”
“哦?”煦帝显然有偏袒韩尉之心,有人给了台阶,即刻就顺着问:“你倒说说有何内情?”
“回陛下,殿下是受小人蒙蔽。晋王府内有谋士以乱言惑众,怂恿殿下谋取东宫,世子曾为太子伴读才会见忌于宵小。晋王殿下与世子从未有过不和,是有小人欺殿下年少不谙世事,挑弄是非。”
韩尉脸色难看,认下这段话就认了自己觊觎太子之位,可不认韩世源还跪在那里,父皇没了这个台阶,事情就不好善了了。
韩尉跪下:“儿臣识人不明,望父皇责罚。”
煦帝脸色生硬如铁,怒斥道:“府里养了这么群猪狗不如的东西,还好意思怨什么被人报复!!”
煦帝声音和煦下来:“世源啊,你也看到了,不是尉儿的本意,他府里那群书生孺子朕会处理。都是一宗,这样,朕做个主,让尉儿当着满朝文武给你道个歉,这事就算了了。”
“二殿下千金之子,微臣不敢僭越。”韩世源抱拳:“唯有一事,望陛下恩准。”
“爱卿且讲。”
“既然刘晨辉一案牵扯良多,愿陛下彻查此事后再予定夺。”
煦帝从善如流:“爱卿放心。朕的脚下,绝不容小人扭曲为直,为祸皇都。”
“父皇!!”韩尉犹自不甘:“不论如何,刘晨辉他闯我府邸,儿臣险些丧命其手都是铁打的事实。父皇今日不加处置,那今后是人都敢效仿此行。儿臣……儿臣的性命便天天悬于刀刃上了。”
“若是你胡作非为,谁会杀你?谁敢杀你?!!”虽是如此说,煦帝的眼中仍却有不忍:“这样吧,父皇加调你五十禁卫,三名阵卫,护你府邸安全。”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这无疑是允许了晋王设立府兵。
如此要是还继续争论的话,那就是不识时务了。
韩尉跪下叩首:“谢父皇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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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军衙署,因箭伤告了半天假的袁文刚进衙署,就看到自己的公案前坐着两个不速之客。
袁文俯首:“二位上官,有何指教?”
不料,那银袍官员骤然断喝:“大胆袁文,还不认罪?!!”
“下官不知何罪之有,望大人明示。”
那官员朗声笑道:“你昨日可曾去过晋王府?”
“确曾去过。”
官员向上拱手:“晋王殿下具折上告你玩忽职守,怯懦不前,以至王府死伤相藉,你可知罪。”
“下官不知。”对上对方的视线,袁文目光凌厉:“怯战的是晋王府中护卫!!”
“皇家卫率岂容得你一个小小的偏将置喙!!”那官员大怒:“给我拿下。”
一众官兵涌入屋中,袁文下意识的反手拔剑。
“放肆!!你想造反不成?!!”
袁文沉默。
青年放手,兵刃与地面相击,发出一声铮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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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国公吴府,吴家少爷靠着太师椅,对着老爹书房里的文书一阵抓耳挠腮。
他娘的这才几天,刘晨辉就进去了,可怎么搞哦?!
倏尔,一股凌厉寒风袭卷书案,烛台应时而熄。
吴勇一个激灵,随即便是一股浓厚的血腥气。
“我——”只一个字的声音,明显的暗哑。
这下吴勇反应更大了,恨不能一下跳起来放声高呼‘——来人’。
仅存的一点点义气让吴勇放弃了这个想法:“祖宗你想害死我?!!”
“我在外面守了半天,皇城卫搜人不会进你家。”
“废话——”吴勇撇嘴:“要查我家,韩祖尧他得亲自来。”
吴勇抬手去点灯却被人按住。
“想死吗?被人看到你解释不清楚。”
“知道解释不清还来害我!!”吴勇反戈一击。
对面这回却难得没有反驳。
“我需要伤药。城被封了药铺周围都是眼线,武师伤的很重。”符国泰语气微顿:“算我欠你一条命。”
“就你,”吴勇下意识调侃:“自己的命都不是自己的了,拿什么还?”
一阵沉默。
“算了算了记账记账。你明天去老地方拿。”
“嗯。”
“等下——”吴勇干咳两声从身上摸出些碎银:“到偏点的地方再花。”
“嗯。”
“……还有,伯父的事,我很遗憾。”
“……多谢。有机会,也帮我多谢晨辉。”
“什么时候你都这么客套了?”吴勇强自扯出一个笑来,冠以素为家中所不满的江湖气:“江湖路远,山水相逢?”
回应他的唯有一声轻叹:“你我……别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