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赵霁以左手撑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身体才恢复不久，在地上跪的时间长了，一起身只觉头晕目眩，脚下也掌控不住平衡，一瞬间竟向前跌去。

“赵霁！”燕景见他要摔倒在地上，急忙冲过来扶他。

赵霁自己摔坏了身子不要紧，砸伤了君王可是大事。他脑子一抽，也顾不得太多，竟把身前的燕景推开了，自己重重摔在地上。

燕景好心好意来帮他，反倒被他推开，向后退了两步。只觉得脸上仿佛被人扇了一个耳光一般，登时心头火起，冷笑着看他跌在金砖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赵霁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他用手撑着地，试图重新站起来。然而，身后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又生生将他压回了地面上。

刘胜出去之时已经将耀光绫拉下，只有两个扇风的婢女停留在燕景放在站立的位置，屏声静气，不敢多言。

“滚出去！”燕景冲着她二人道。

“今日之事，旁人若听得一句，朕要你们全家的脑袋。”

他的眼窝本就深陷，凤眼之中又泛着怒意，眉峰上扬，鼻梁高挺，灯光摇曳之下，透露出一种阴狠的意味，仿若传说中深山老林里只在夜晚现身的披着人皮的恶鬼，面目极俊朗，气势极骇人，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广阳殿一下变成了爬满枯木、旌旗招摇的乱葬岗，寒意似阴间来的手从人的后背攀上肩颈。

两个半大的俏丽小姑娘脸上血色霎时褪去了，她们控制住哆哆嗦嗦的腿，勉强向他施了礼，立刻小跑着退出宫殿去。

“赵将军。”燕景一脚踏上他的背，冷声道。“看来你的身体并未全好。”

这个姿势屈辱至极。赵霁想，他总算明白了燕景让他来此作侍卫的意图，原来比起让他死，他更想活着折辱他。

他忽然从燕景身上感受到了强烈的恨意，那种带着几近毁灭欲望的情感在这样一间封闭的屋子内犹如山呼海啸一般向他扑来，他即便左闪右躲也不能避开。它仿若一只丑陋的精怪，黑洞洞张着大口，下一秒就要将他吞吃入腹。

燕景恨他。

赵霁莫名其妙。

他在战场上救了燕景，在他登基后亦算得上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从未曾违逆过他的指令，便是知道他为了排除异党，革去自己的职位，又设计给自己下套，他也从未对燕景做过分毫不恭敬的，不合君臣之礼的事。

他们二人，便有一个必须要恨另一个，也该着是他恨燕景。

燕景凭什么这么恨他？

他想不明白，只能归结于先前那些上奏参他的折子，也许是来洛口舌众多，一人一嘴，生生将他在燕景面前扭转成了十恶不赦之大罪人，才致使燕景这么恨他。恨到甚至觉得直接判他问斩都是对他的解脱。

“赵将军当年在关外战场上，奋勇杀敌，英勇无匹。现在身体弄成如此境地，不知道若有异族来犯，赵将军可还能饭否？”燕景低下身来，将脸凑到他面前。

“朕可仍旧记得，当年明理堂中，你明明是老六的伴读，却向着老七发誓护佑明主。不知道跪的那石子路有没有让你改弦易辙……可惜，老七现在在宗人府里关着，也不知他出来以后，知道赵将军身体受此重创，还会不会用你？”

燕景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把他当成当年太子党的一员。

赵霁心头一痛，他本可以是的。

如果幼年没有燕旻横插一脚，现在燕景就是对他施以极刑，他也一点不会辩驳。只是阴差阳错，他儿时未能成为燕梁的伴读，青年朝中党争正盛之时他在外征战，亦未能站在燕梁的身侧，等到他平定叛乱、带着军功凯旋之后，才发现至尊之位上站的人，并非旧日熟悉的人。

他又能如何呢？

“无论在位的是燕氏的哪个人，都是我赵家要尽忠的人。”他父亲如是告诉他。

作为臣子，他没有为自己选择君主的权力。

况且，正如燕景所说的，他已经近乎是个废人，就算燕梁真的神通广大，想办法从宗人府中逃出来，想要东山再起，难道还会需要他么？

他早接受了君主是燕景的事实，他却偏偏向他提起燕梁的事。

燕梁。

少年皇子的身姿似乎又出现在他眼前了，不同于燕旻的恃宠而骄，燕梁总是很早就到明理堂来读书，清晨，天还没有大亮，课室的门也没有打开，赵霁早早地被父亲送进宫内，隔着远远的石子路，便见回廊的护栏处，有一个瘦削的少年在那里读书。

院内的花草叶上带着露水，太阳跟着赵霁的脚步向课室走去，他走到那少年的身侧去，光便也跟着照过来。

少年抬起头来，温和而友善地冲他微笑。

“赵霁，今天也是你我来得早。”

他想，他来得早是因为需要早起练功，早已习惯。可是对于他们这种娇生惯养的皇子来说，挥挥手便有一众人替他做事，哪里需要这么用功呢？

他点点头，沉默地靠近燕梁，在他一侧坐下。

他在燕梁面前不愿意多说话。他对着燕梁，总觉得自己读得书太少，觉得自己头脑空空，觉得自己毫无风度，再纠正也是武人样，开口以后定然会让燕梁感知到他的粗鄙。燕梁像一匹苏州绣娘精修而成的华美锦缎，精细柔软，贵不可言；他则像柜台上未曾钉好的钉子，稍有不慎，就会将锦缎刮破，损了他的价值。

他就是从那时开始懂什么叫做“藏拙”。

可惜的是，他终究没有成为太子党。

燕景实实在在地误会了他。

赵霁许久不言，看着他低垂下去毫不争辩的眉眼，燕景感到一种无声的挑衅，他压制住心中的怒意，抓住他的头发，强行使赵霁同他对视。

“不过，老七怕是出不来了。”他盯着赵霁的脸，一双眼内像藏着两把刀。“不知赵将军，会不会感到遗憾？”

又在给他下套了。

赵霁咬咬牙，忍住心中的痛意，低声应道：“微臣会尽力养好身体，不负陛下重望……至于前太子，赵家的立场，先皇传位于陛下的诏书也写明了。赵家世代为忠臣，自然是以陛下为先。”

先皇死时他未在现场，自然不知道那诏书上原本写的是燕梁二字。

只见燕景闻言，神情更加阴鸷，赵霁的头发被他拽得生疼，亦逐渐生出几分怒意。

“以陛下为先……”燕景重复着他的话。“赵将军说得倒是好听，只是不知，在赵将军心里，陛下二字，指的是谁？”

他既将话题挑到明处，赵霁便再无回避之理。他长吸一口气，想着自己的一家老小，将满腔的不忿压进肚子里去。

“自然是您。”

“真是朕么？”燕景又逼问道。

“从先皇那里接过诏书，登顶九五之尊高位的人，除却您，还能有谁？”赵霁反问道。

“既然知道是朕，”燕景凤眼微眯，眼中射出一道锐利地光线来，盯着赵霁，似要将他的血肉剥开，切入内里。

“那么，赵将军刚才之举动，朕若论处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之罪，赵将军可担得起？”

赵霁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下意识将他推开的反应是犯了大错，燕景要降下这罪名亦是合情合理。

他并不狡辩，只将眼神移开，不去看燕景，低声道：“微臣知错，恳请陛下责罚。”

他甫一认错，燕景便觉得自己心里的火气下去不少，他看着眼前人恭顺的模样，知道他已服了软。然还是追问道：“你可知道依照我朝律法，大不敬罪是该如何？”

赵霁读书时未认真学过《齐律》，此刻只能答道：“微臣不知。”

“刘胜！”燕景忽地提高了声音，唤门外的刘胜道。“你便站在原地，朕且问你，《齐律》所载，对君王犯大不敬罪者，应受何等处分？”

太监宫女们日日侍奉帝王，对这等相关条款自然烂熟于心。刘胜极快地应答道：“回陛下，对君王犯大不敬罪者，情节轻者当斩，重者当绞，极不敬者，当诛九族。”

“你可都听见了？”刘胜话音刚落，燕景便问他。

“是。”赵霁应道。

“你说，朕是斩你、绞你、还是诛你的九族？”燕景冷声道。

“陛下。”赵霁先是一愣，旋即想起燕景早有诛人九族的先例。不禁浑身发冷，硬着头皮道。

“一切事宜皆是因微臣一人而起，陛下要杀要剐，臣都没有丝毫怨言。只是，微臣家中之人一向行善，未曾有过不敬之举，还请陛下莫要为难他们。”

燕景哪里真的要罚赵霁，不过是气他无礼的作派，既已经见他服软，脸上又闪过一丝慌张，不再是之前那副万事不干己的摆烂样，燕景的心情才微微变好。

他冷哼一声，收回手去，不再扯赵霁的头发。

“开个玩笑罢了。”燕景道，既然赵霁不是那么冥顽不灵。这点小过失，他作为君主，也并非不可原谅。

他背过身去，以一种近乎哄骗的语气，诚心诚意地对赵霁道：“朕还不至于是那么小气的人，只因为被你推了一下，便想要你的命。就算你先前存过反心，向着老七。只要你现在改成向着朕，朕还是很宽容的。”

他缓缓地走到果盘处，取出一个樱桃来，递到赵霁跟前。

“赵将军，尝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