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系统提示信华年自动更新完毕，江然然登录软件，发现邮箱里空荡荡。

之前那个说要和她成为彼此树洞的女生毫无音信。

她打字——

“我今天和一个舍友坦白了性取向，她虽然惊讶，但我感觉到她选择尊重我……老实说，坦白对我而言很难迈出，这么做是因为身边某位朋友的鼓励，但是我对她有所隐瞒。”

“晚间回来的时候，暮色很漂亮，可惜信华年没有私发图片的功能，不然我发给你看。今天产生了一个朦胧的新的困惑：我有点感慨异性间的勇敢是否在同性间也能适用，另外，如果站在这个角度去理解之前Z的言行，我有点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信件发出后，江然然去洗漱，出来的时候手机里没有新消息，莫名的，心中有期待落空的小小失落。

陈闵文见她出来，拿着澡篮去浴室洗漱，没过几分钟，宋婷玉回来了。

宿舍门发出开合的响声，江然然回头与宋婷玉对视，后者扬起一个疲惫的笑容，“啊，然然，你们在宿舍呀。”

“嗯，我和闵文买完日用品就先回来了，闵文发了消息给你们，没看到吗？”

“哦哦，那可能我和徐玥都没有注意，”宋婷玉听到这话拿起手机，点了点屏幕，没有亮光出现，她呢喃道，“怪不得，手机应该是没电关机了。”

江然然看了看宿舍门，问：“徐玥呢？今晚回来吗？”

她们宿舍每天晚上都会关门，前几次徐玥出去约会晚回来，三个人都会为她留门。

正因如此，江然然才会例行一问，没想到宋婷玉听到这问话神色却变了变，似有不快。

“她啊——”宋婷玉拖着调子，语气很轻，迈动脚步走向她的桌子，将挎包放到桌面，悠悠开口，“我和她挑着相机，孟子晗找过来了，校草不仅人长的帅，家里也有钱的很，一万三的相机说买就买，说送给徐玥当作礼物。”

江然然微微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也不明白宋婷玉的态度，后者似乎发现有些失言，懊恼似的笑了笑。

“徐玥今晚不回来，我们不用留门，”顿了顿，宋婷玉看向江然然，微笑道，“然然，我刚和你说的事情，你可别往外说啊。徐玥没答应要孟子晗的礼物，她家也挺有钱的，相机后来还是徐玥坚持付的款……我就是感慨人家家里有钱，没别的意思。”

江然然连忙点了点头，说她知道。

宋婷玉起身倒水喝，听见浴室有水流声，知道陈闵文在洗澡，回来的时候问起江然然下午她和陈闵文有没有再发生口角。

“没有。”江然然摇头，想到陈闵文问起自己性取向的事，决定如果宋婷玉不问的话，她也不主动说。

宋婷玉没有问，只是点点头，带了些庆幸，“那太好了，你不知道，当时饭桌上那样子，我人都吓傻了，后来一直觉得自己不应该拉着你们吃瓜。”

江然然还没有说话，对方忽然放轻语气，直直向她看过来，眼神明灼灼的，带丝道不明的欢喜，“不过然然，你今天算是让我开了眼！之前看你在宿舍一直安安静静，我也一直以为你是那种思想很保守的女生，没想到你的接受度比我们还高，真是佩服佩服！！”

江然然保持微笑，觉得多亏张念，她得以练得这般如火纯青。

两人寒暄完，浴室传来一些动静，陈闵文打开门出来了，看到宋婷玉回来微愣，又扭头看了眼徐玥的空位，没多问，收拾一番就上床去了，很快她的床位处传来游戏声。

江然然又盯着信华年看了一会，私发的消息没有得到回复，她小小叹息，不知对面的树洞现在在干什么，打开床上小灯，开始看起专业书。

作为专升本考上辰大的学生，除了在生活和学习上拥有那么一点点算作前辈的优势，别的方面其实并不怎么好过。

譬如需要在短短两年的时间完成需要的学分，然后身在美术师范专业，在最后一个学期，江然然还要再面临一次实习，以及开始准备令人头疼的毕业论文和作品。

压力山大。

宿舍里除了陈闵文的游戏声，增加了宋婷玉开始洗漱的声音，江然然看了半小时书，突然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来电。

是妈妈。

江然然连忙找到耳机插上，声音小小的，“喂，妈妈。”

她看了眼时间，九点二十三。

“妈妈，你还没有睡吗？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

手机那边的声音有些嘈杂，但是妈妈没有说话，约莫几秒后，她才听到对方发出一两声抱歉的笑意，“然然呐，已经这么晚了呀，你是睡了吗？”

“没有，我以为平常这个时间，你睡了。”

“妈妈这边没有什么事，就是想你了，和你打个电话。”

“……嗯，”想了想，江然然很小声的补充，“妈妈，我也想你了。”

电话的那边发出愉悦的轻笑，被她的话逗笑了，很轻的重复，“然然也想妈妈了啊。”

“是呀是呀。”她带了点撒娇的语气，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想妈妈的小孩子。

其实算算时间，江然然已经半个月没有给她妈妈打过电话了——有时候闲暇之余也会想起妈妈，但不知为什么，在忙的时候会计划好等什么时候打电话，一闲下来，便失去拨打的勇气。

江然然心中涌起愧疚，思绪百转千回流转，对面的人不知是否有与她母女连心的本事，亦或本身便有些心事，彼此沉默半分钟后，江然然突然听到她带了些小心，问：

“然然，妈妈问你啊，你开免提了吗？”

“没有。”好像已经预料到妈妈会问什么了，江然然在心中想。

果然，电话那头似乎舒了口气。

“那……你到学校之后，有没有和那个张念，再联系啊？”

没有，妈妈。

如果说是恋人之间该有的联系，那我与她一点都没有了，一点点，都没有了。

江然然想这样回答，喉头却忽然哽住发酸，酸痛得让她觉得说不了一句话。

以前妈妈不是这样的，不会这样小心翼翼询问，她还记得那年暑假前最后一个学期周末，她回家和她的妈妈坦白，换来的是冷言与怒骂。

“女生怎么可以和女生在一起？！江然然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孩子啊？！”

当时的话从尘封的回忆里奔涌而出，携着巨大的轰隆声响划过耳膜，江然然有些失神的想：如果她没有在暑假突如其来的发疯，妈妈现在对她的态度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然然？”没有得到答复，对面的声音忽然带了些紧张。

江然然回过神，慢慢眨眼，笑起来，“没有，妈妈，没有了。”

“哦，哦——”回应她的是长长的带有庆幸的叹息，“那就好……那就好，那妈妈就放心了。”

重复的句子，仿佛反复确认事实，一遍遍让自己放心，也一遍遍提醒对方。

江然然垂下眸，忍不住换只手拿手机，看向右手腕间的疤痕。

很淡的一条疤，只比手腕上的其他处皮肤暗些，如果不仔细看，已经注意不到了。

好像那个夏季的所有悲鸣与绝望，都随着暑热蒸发在时光里，只留下这条微不可见的疤痕，在偶尔回顾的岁月洪流中，提醒着她有些事真的发生过。

“钱够用吗？”

她听到妈妈的问话，默契的和对方一起转移话题。

“够用的，只是家离学校太远了，我估计以后只能寒暑假回家了，但我很想你的，妈妈——”说到最后她声音轻轻的，充满无限的眷恋，“妈妈，你在家一个人得照顾好自己呀。”

来自女儿的叮咛从手机里传来，葛秀菊笑得眼纹弯弯，挂电话后，却发出一声长叹。

清冷的房间只亮了一盏台灯，窗外广场舞依旧热闹的没有散场，音乐断断续续隔窗传来。

她目光放到桌上的一只相框上，里面是她和女儿相互依偎的照片——照片里的两个人笑得都很开心，江然然身上穿的漂亮小裙子被她夸过好多遍。

葛秀菊忍不住起身，到桌前拿起相框细细端详，女儿嫣红的笑颜像柔软的花，她忍不住一遍又一遍抚摸。

直至察觉到相纸光滑的触感，她才猛然回神，盯着相框上的一处裂纹，再次叹气。

——这个相框之前放进去的不是她和女儿的照片，而是她女儿和一个名字叫做张念的女孩的合照。

那个女孩扎着漂亮的高马尾，模样清秀又带些淡漠，和江然然肩并肩站在一起，江然然看着镜头很开心比“耶”，这个女孩好像还不习惯拍照，眸光微微偏移，看向了别处。

那时是第二个学期，女儿对她说：妈妈，这个是我的好朋友哦，最好、最好的朋友！！

她不知道为什么女儿会这样强调两人之间的友情，但觉得多和别人交朋友是件好事，直到那个暑假前的周末，女儿弯眸竟然对这个相框中的照片看了半天。

她问：“然然，看什么呢？”

被问话的人似乎猛然被拉回思绪，转头呆呆看着她好半晌才慢慢回神。

她正准备取笑这丫头发呆，却发现自己女儿下定决定般，用很少在她面前表露的认真口吻，说道：“妈妈，这个女孩其实是我喜欢的人，我很喜欢她很喜欢她，以后想和她一直在一起。”

刚开始，葛秀菊还在想女儿都上大学了，还是和小孩子一样，怎么好朋友都这么认真介绍。听到最后，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嘴角慢慢垂下去——这几年单位里有时也会评说“同性”话题，她并不是一无所知。

气血上涌让她浑身发颤，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啪”的一声巴掌声响，已经在寂静的屋中隐隐回荡。

往事回溯，葛秀菊不堪承受似的支撑起额头，陷入静默，独盏莹莹散光的台灯前，又传来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