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霄知道自己有才华，这件事情是周铎一遍遍为他树立起的自信；他也知道自己红了，这些是在周铎的爱里才拥有的，因此，他一直觉得所有加诸在他身上的荣耀从来都不仅仅应该是他一个人的。

“不是你的是谁的？”周铎每次都笑着说，“正视自己的才华好嘛？”

“谁说我不正视自己的才华了，我只是说所有的诗都有歌者，也有颂者。”只谈过这一场恋爱的成霄却像一个久经情场的浪子，又像酒场上一杯浓烈的引人入醉的酒，认真又情动地强调，“我的意思是，唱的人是我，而我所有的情诗指向是你。”

“就是这样，很简单又直接的感情。成霄在恋人去世之后曾写过一本有关两人的回忆录，里面记下了很多他们之间的故事。”万恒之前读过那本回忆录，也算是了解，“成霄浪漫而热烈，周铎沉稳又内敛，他们两个也许不是最合适且互补的人，在世俗眼里甚至是不应该相爱的人，可又有什么所谓，大千世界里，他们只能看得到彼此。”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普通的、可又极尽浪漫的一对恋人。

识于微时，年少相知，成年相爱，不顾世俗对这段关系的眼光，违逆一切选择在一起。

学生时代，他们总是形影不离，毕业后，两个人虽有着各自不同的人生道路，可总归殊途同归，他们一直以来的目标依旧只有一个——希望可以好好在一起。

“那时候，成霄凭借自己的才华一炮而红，周铎也在毕业后顺利地拿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封offer。”

“那还挺顺利的，两个人都有了各自事业的开始。”佘宁无意识地轻轻捏着万恒的一截手指，在这些光明的未来里不由得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原地踏步许久的人生，他甚至没什么具体的愿望可言，只能感慨别人的故事，“这对他们两个人来说，应该都是件好事。”

“嗯。”万恒点了点头，“不过随之而来当然也会产生一些问题，比如说，成霄的名气越来越大，他的经纪公司趁热打铁，给他安排了很多场全国各地的签售会，包括其他一些工作，也有可能不在本地。他需要不停飞往各个城市，而周铎的工作却固定在某个写字楼，因此两人越来越聚少离多。不过这些当然都不是问题，他们两个应该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提前约定好几乎每天都会视频电话，无论工作再忙每周也一定会见上一面。”

就像两只会定期返回巢穴的飞鸟，任外面天空广阔，可总有一处栖身之所是永远的停靠。

“那段日子对他们来说虽然比学生时代艰难，但靠自己挣来的生活却更踏实，这样的底气也让这段感情更坚固。”

佘宁耐心听着，万恒的声音娓娓道来，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看一场近在咫尺的影片。只是影片还没有来得及放映一个甜蜜的高潮，却很快就走到了结局，他听见万恒说：“可谁也没想到，周铎就在某一次他们要见面那天出事了。”

那是他们日常生活里很普通的一天，成霄和周铎各自忙完一周的工作，约好到常去的那家餐厅吃饭。为此，成霄早早就定好了当天从外地返程的机票，提前两个小时落地，为的就是到周铎公司楼下去接他下班。

距离下班时间还有五分钟，成霄站在周铎公司楼下，像是个马上要见到自己喜欢的礼物的小孩子。余光中，他瞥见马路对面有一间花店。他突然想要给辛劳一周的男朋友一个更大的惊喜，就迫不及待地跑过去，让老板帮忙挑了店里一捧最娇艳明亮的玫瑰。

修剪枝叶、叠纸、包装。

成霄一边焦急地等待他要当做礼物的惊喜，一边等着对他而言就是礼物的人。

“我其实已经记不太清回忆录里是怎么描述这段的了，但当时看到那段文字传达出来的情绪很难忘。”万恒活动了一下快要被佘宁捏麻了的手指，反过去勾住他的，像是在报复又像是寻求安慰，“虽然当时看这本回忆录的时候我年纪还小，可我真的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一种将对方视若珍宝的感情，除了彼此谁都不行的欲望。书里写，在包装完之后，成霄还特意找老板要了张卡片，用马克笔在卡片上写上他经常会给周铎写的情诗，这是他们的仪式感。”

万恒觉得不踏实，佘宁感受得到。他和万恒一样，太明白这种感情了，那种无可替代的紧张感，只要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无时无刻都是糖霜，可也必须只能是这个人。

佘宁：“那后来呢？”

万恒轻轻地叹了口气，好像不太愿意再往下讲了，眼睛有那么一刻的恍神。

后来……

成霄满脸兴奋地手捧玫瑰从花店里出来，他一抬头就看到了不远处马路对面的周铎，可他站立的店门口距离十字路口还有一点距离，周围人太多，车辆也匆匆，周铎并不知道成霄特地来接他，所以并没有看到成霄。

可恰恰是因为没看到自己，自毕业以后，成霄第一次见到了那样有点陌生的周铎。

“苍白的、疲惫的、淡漠的，甚至是麻木的，他就那样站着，好像周遭众人的悲喜都与他无关，遗世而独立的样子。”万恒循着记忆将回忆录里的原句重复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脸上会出现那样的神情，我的目光只停留在他身上，一眼就戳穿他笔挺的白色衬衣下垮塌的肩膀。那一刻，我隐约觉得，他好像背负了太多从没告诉我的事。’”

不对劲。

这跟平时的周铎太不一样了。

成霄有点着急，他觉得周铎此刻单薄的就像一张纸，整个人不堪重负到似乎随时都能摇摇欲坠。他想在人群中叫他的名字，可隔着距离和人来车往的街道，对方根本听不到。他想给对方打电话提醒他自己就在对面，可一阵忙音过去，周铎也没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绿灯了，人群渐渐往马路对面移动，可周铎却愣住了一样，站在原地没动。

成霄抱着一大捧火红的玫瑰往路口跑，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总有一些不好的预感，必须立刻跑到对方身边。而就在他快要跑到路口时，周铎好像也若有所感似的往四周看了一眼，不知道有没有看到成霄，他沿着绿灯往对面走。

从远空看，他们就像是像素墙上两个攒动的小圆点，逐渐在靠近彼此，越来越近，就快要靠近了……

可就在这时，成霄突然听到了一声急促的汽笛声，他朝声音来源望过去。

下一秒，他猛地瞪大了眼睛，全身的肌肉都在一瞬间收缩起来，他不顾自己紧绷到几乎僵硬的身体，疯了般要冲过去，要大叫出声。一辆失控的汽车就从他眼前强风一般，猛地刮了过去！

世界在这一秒按下了暂停键。

……又在下一秒沸反盈天。

一时间，慌乱、尖叫、紧急制动的噪声，以及汽车撞上什么物体时才会发出的沉闷声响，陡然在他耳边炸开，视线随着眼前物景的变幻，从鲜艳的晚霞又落在地面上迅速蔓延开的汩汩血迹。

四周顿时沸腾了，也仿佛静止了。

人群在他身边慌乱逃开，又慌乱奔向事故发生的地方。

这原本是一次约会前一个巨大的惊喜，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就此撞碎了成霄的整个世界。

佘宁蹙着眉，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重归安静的气氛里，万恒最后一句话的尾音像是针尖。

他一张口，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似的，艰难发声：“那场车祸……”

“后来警方调查，那辆车的司机是个网约车车主，因为禁不住生活重担，就经常会连续接单，长时间无休接单造成了疲劳驾驶，酿成这场灾难。”

万恒回忆起他在文字中看到的那一幕幕，尽量冷静而客观地复述给佘宁听：“由于是在下班晚高峰期间，那场车祸造成了五人受伤，加上司机本人和路人共两人死亡。可又因为那辆车撞过来的时候，绿灯已经亮了十几秒，往对面的人群大多数已经避开了，才让更多人幸免于难。”

“那一个人……”

万恒终于还是没绷住，嗓音沙哑道：“周铎没跑开。”

周铎没跑开。

他成了除司机外，唯一一个在车祸中丧生的路人。

而正尽全力奔向他，本想要给他一个惊喜接他下班的恋人，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

最荒唐的是，他们两个几乎就在咫尺之间了，只要穿过这条马路……

可意外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后来，成霄查清楚了很多那天他觉得奇怪的事情，查清楚了周铎为什么会是那个状态，他惩罚了所有他觉得应当还债的罪人，可他还是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他不知道周铎最后到底有没有看到自己，他也不知道最后一刻周铎在想些什么，被那样冰冷的东西撞到会不会很疼。

他还没来得及问周铎：你知道我就站在你的对面吗？我要来接你回家了。

你看到我给你买的玫瑰了吗，我让老板专门帮我挑的，好看吗？

我今天写给你的情话你还没来得及看。

约好的每天视频通话……你是不是要食言了？

那天，负责打扫现场的环卫工人，在清理血迹的时候，还发现了许多被踩踏得七零八落的玫瑰花瓣。他们不知道这花是从哪儿来的，找了半天才发现，马路对面的地上躺着一捧只剩下枯枝残叶的玫瑰。没人知道花的主人是谁，又要送给谁，上面的花瓣一片一片随风散落四周，又随人群粘在了他们的鞋底，落在了他们脚印到达的地方，落在了事故现场，从此沾染上了无法泯灭的血迹。

佘宁觉得胸口一直在发闷，闷着堵着他身体生疼。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是这两个名字，还是这个故事，于他而言其实都是陌生的，可此刻他却总有一种感同身受的难过。

这么说也许有点荒谬，可佘宁觉得自己几乎可以体会到成霄那一刻的感受，因为曾经当他面对伤痕累累的万恒时，有那么一瞬间，他也发了疯地想跑、想大喊，想让这烂天烂地睁眼看看。他体会过四周万籁俱寂又沸反盈天的绝望，感受过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痛苦，直面过错过与失去重叠的恐惧。

他几乎可以体会到成霄在亲眼目睹周铎死在他面前时的一切，可他终究不是成霄，无法真正感同身受。

……他想，他终究还是比成霄幸运。

佘宁盯着还在自己身边的万恒，贪婪地感受对方的呼吸与体温，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快要把对方的小指揉破皮了。他知道自己也许不该问，有些问题的答案太压抑了，可大抵是在成霄身上找到了一种同命人的悲哀，又或者是循环里佘宁总是盯着这本书、这个名字发呆，对成霄他总有一种别样的感情，最后还是没忍住问：“那之后……成霄呢？”

万恒却难得沉默了。

书里写，后来，成霄又重新回过一次那家花店，总想买一束花却不知道要送给谁。在花店里他听到老板和其他客人的一段对话：

“听说前段时间这里出了场车祸？”

“是啊，现场可惨了，血流了一地，把斑马线都给染红了，环卫工拿水冲了好几遍，直到后来下了一场大雨才冲刷干净。”

“那事故里的人怎么样了？”

“听说受伤的几个应该是都抢救过来了，可还有一个当场断气的，哎呦别提有多惨了，小伙子年纪轻轻，长得眉清目秀的估计就是在对面楼上上班，后来我听当时在现场的人说，胳膊都给撞变形了，那一身板正的白色衬衣都变了个颜色，全被血给浸透了！”

现实总比文字描述的以及转述来的更惨不忍闻，万恒想了想，最终也没忍心再讲出那些血色里生离死别的细节。他默默拿起桌上那本书，翻到其中一页，递给佘宁，让他自己看。

其实佘宁看完了万恒递过来的开头就知道后面写的什么，毕竟这一整本书他都太熟悉了，可这次当他又重新读了一遍上面的内容，才真正读懂了成霄到底在写什么。

万恒翻开的那页，上面写着：

——太阳说它要落山了，我恳求它能不能再等等。它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我有一个心爱之人，我想送他一捧玫瑰，他说过玫瑰要开在阳光里才最明媚。

可是太阳笑了，又走了。

它没成全我，还给我留下了一大片如血一般的鲜红晚霞。

佘宁觉得自己胸口堵得快要喘不过来气了，就在这时，万恒毫无征兆地开了口。

“你说的那首诗，我确实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我明白这一首，也明白他们之间永远阴阳相隔的遗憾。所以你知道吗佘宁，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到底怎么了，你一直不肯告诉我或者害怕告诉我的是什么？”

放下书，万恒认真地凝望着佘宁，把他的目光从书上强行拉入自己的眼睛。

“成霄到最后都不明白周铎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而等他自己弄清楚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他喜欢的人有可能真的连他最后一面都没看到。遗憾和死亡一起，成了亘在两个再无法面对面交流的人之间最冰冷的鸿沟。”

“现在，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两个跟他们两个很像。”

佘宁欲言又止，万恒却忽然吻上他的唇。佘宁条件反射地抱紧了他。

目的达成，万恒微微拉开两人的距离，低喃道：“你连喜欢我都敢承认，还有什么不敢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