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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宁没想到郭琳会突然提到宋茕，自从当年的事情发生之后，宋茕这个人、这件事就好像成了他们这群知情人身上一道永久烙印着、但也几乎不会再被提起的伤疤——尤其是对郭琳来说，而自己在那场大雨里之所以提起宋茕，更像是当时情绪被顶了上来之后脱口而出的一句无心之言，当时说完之后两个人都愣了一下，然后不欢而散在了大雨里。

佘宁没想到郭琳会记着了，更没想到她会因为这句话做出后面的这些事情来。

“我其实、其实一直都很后悔，这两年过得很不开心。”提起过去，郭琳的声音都变得又弱又颤抖，可提起这件事本身又带着一种十足的力量，让她整个人浑身充斥着一种无所畏惧的神采来。她开口说话，甚至忘了旁边还站着几分钟前还在威胁她的常晨。

佘宁的目光与神色都藏在暗沉的天色里，没人看得清楚，只是在郭琳开口的时候，他身体一凛，横在了常晨与她的视线中间。

“其实我之前跟你讲宋茕的事情并没有讲完，当年宋茕从楼上跳下去之前，我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那天她的状态很不好，走路踉踉跄跄的，眼神也很迷茫，当时她笑着跟我说：‘是不是我死了，流言就可以结束了’可我那时候忙着复习忙着备考，而且也并没有真正理解这件事情到底有多严重，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以为这只是她太难过了所以说出的气话，我在想明明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是笑着的。”

郭琳的肩膀微微耸动着，和她的气息呼应，就像风轻轻吹过时摇曳的细长枝杈，好像脆弱得随时都能被折断。

“一直到她死后，我才知道原来她当时那么绝望，她跟我说的那句话也许是她最后的求救信号，但是我却完全没有察觉到。后来知道她的死讯，我完全不敢面对这件事情，也不敢告诉别人最后发生了什么。她虽然不在了，但她也一直还活着，这两年我经常做噩梦，梦到那天她就在我的面前跳了下去。像我们考完试后肆无忌惮丢下去的试卷一样，轻飘飘地从空中落下去，然后我梦见一切还在继续，流言从未结束，我变成了她。”

说到这儿，郭琳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佘宁，细长的眼睛里泛起灼灼泪光：“对不起，我、我只是太害怕了。”

我只是太害怕了。

害怕到当初什么都不敢说，害怕到又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害怕有一天我真的也会成为暴力的中心，成为另一个她。

所以我选择沉默，选择在一切流言与暴力面前隐藏自己。明明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要比大多数同学更了解你的为人，可流言倒向你，从始至终我就不敢相信你，我还刻意疏远你，成为帮凶。

一切都因为：“对不起，我只是太害怕了。”

佘宁无声地看着郭琳，没有愤怒，没有安慰，就像郭琳迟来的对不起，也没有一个明确的主语。

她只是一直在重复害怕，却还是不敢把怕什么都说出来。

山上树林茂密，夏天的晚上总是有蝇虫飞来飞去。一个不知是蚊子还是苍蝇，亦或是小飞虫的东西见这边的几个人像木头一样长久地一动不动，就兴致勃勃地飞了过来，向人类尽情展示着它的吵闹。

扰人的嗡嗡声在耳边持续不断地响起，没那么重要但又无法忽略，是横插进来的一个弦外之音，打乱了原本的情绪与故事发展节奏——突然的、但又意料之中的、无奈的——那些从佘宁心底升起的质问，和他的怒火一起被这声弦外之音打乱，变成一团四处乱窜的云雾，而后被月光一照、风又吹过，过了一会儿，平息下来，再慢慢消散了。

可她还是有最后一点勇敢的，拍下了那个视频并且发给了老高。

佘宁想。

然后他望向郭琳的目光逐渐变得复杂而又疲惫，最后不再看她，漠然地转向常晨：“你要找的人是我，让她先走，剩下的我们俩来聊。”他压抑住自己对常晨浓重的厌恶，语气和目光一样透着与季节不符的冷，“你原本不就打算找我聊的吗？”

常晨耸了耸肩，假装不记得一个电话把佘宁威胁过来的事情，笑道：“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

佘宁又转过身，把攥了许久的手机重新物归原主，丢到郭琳怀里，说：“你先走吧。”

郭琳还没从刚刚的情绪里回过神来，讶异地抱住自己的手机：“我……”

“往前看，往前走。”佘宁坚定地说。

他背对着旧厂房里的灯光，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一股浓重的阴影之下，让郭琳看不清楚，只能听到声音：“别再回头了。”

郭琳被佘宁的话震住了片刻，反应过来又变得踟蹰，她知道佘宁是为了自己，可她的目光越过佘宁落在他背后的常晨身上，欲言又止：“但是……”

佘宁却命令道：“赶紧走。”余光觑见了昏暗的山路，又短暂地补了句，“自己下山注意安全。”

郭琳又担心又怕，站在原地踱步了好一阵，最后还是被佘宁给逼走了。

佘宁沉默着，再没说过一句话。

一直到郭琳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隐进黑漆漆的山林里，他看着那条曲折的山路，月光撒在上面，时不时有惊鸟掠过，有那么一刻，佘宁莫名地觉得自己的视线好像都变得扭曲了，模糊的视线里，他好似看到那条山路蜿蜒而上，而自己明明站在山顶，却永久留在了山脚。

常晨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激动的调子刺进佘宁耳朵里，打破了所有的平静：“真是感动天感动地啊佘宁，这种温柔又舍己为人的绅士精神，啧啧。”

常晨一阴阳怪气起来，他旁边的两个人也跟着笑。佘宁转过去，是看着常晨，可余光扫过那两人时，还是让人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狠劲儿。

那两个人也不是第一次跟佘宁打交道了，知道佘宁如果真的狠起来的话能有多无所顾忌，短暂地怔了一下，然后都忿忿地闭上了嘴。

佘宁面向常晨：“废话少说，说吧，聊什么？”

“聊聊现在这件事呗，还能聊什么。”常晨一副明知故问的模样，可神色也逐渐变得凌厉起来，“虽然现在已经考完试了但我们还没彻底毕业，就还得受学校管着，郭琳把视频捅到老高那儿去了，我们俩一个都逃不了干系，但这件事总得有个负责人吧？”

佘宁看过去：“你是想让我把一切责任都揽过来？”

“不然呢？”常晨笑道，“难道我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还能主动找你的麻烦吗？”

佘宁冷哼一声，轻声道：“品学兼优。”

常晨嘴角的笑容越来越深，正打算反问难道不是吗，佘宁却突然道：“常晨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他说，“你一直这么看不惯我，是不是就是因为之前我一直抢了你的风头？你只能永远排在我的后面？”

常晨的笑容陡然僵住在了嘴角。

见到他的反应，佘宁轻笑了一声：“看来我猜对了。”

常晨沉默了。

佘宁就往前走，挪动步伐的过程里，脚下踩着的枯叶在四周知了的疯狂叫嚣中咯吱作响，边走边说：“就是因为我一直比你强，所以你看不惯我，也看不上我，你知道我是怎么注意到这一点的吗？”

距离常晨还有两人距离的时候，佘宁停了下来，不顾常晨逐渐僵硬的表情接着说：“高一那年有一次年纪大考之后，学校开表彰大会，当时校长站在台上说，所有人都知道世界第一高峰是珠穆朗玛峰，但你们知道第二高的山是什么吗？台下一片哗然，没有人知道校长为什么突然提起珠穆朗玛峰，也很少有人知道答案，只有你站在我的旁边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话，你以为没有人听到，但我听到了。”

“你说，乔戈里峰，然后你又紧接了一句。”佘宁学着常晨当时的语气，说，“‘但所有人都只记得第一’，所以你恨的，或者说你嫉妒的，就是这个第一。这是你一直把我视为眼中钉的根本原因，对吧？”

常晨死盯着佘宁的脸，借着身侧微弱的灯光，佘宁能感觉到他的后槽牙都在颤抖：“你一直都知道，但你一直装作不知道？”

“我没你那么无聊。”佘宁没所谓地说，“如果不是你一直到现在都还死盯着我不放，我甚至都记不起来这些事情。”

常晨愣了下，松了神色又端起一个嘲讽的笑：“是啊，天之骄子哪儿有功夫操心这些事情，你享受簇拥都来不及呢。”

佘宁看着他。

“校长让全校同学以你为榜样，老高说你是他教学以来最得意的学生，为了你的事情东奔西走。在每次的表彰大会上，在所有老师同学家长面前你都出尽了风头，皇冠上的明珠哪儿有功夫低头看看呢？”

“老高？”

“你竟然不知道？”常晨有点惊讶，然后平白又生出几分自得，用只能自己听见的音量说，“那你就不知道下去吧。”

“什么？”佘宁没听清楚，刚想追问，常晨又道：“哦对了，我纠正一下你前面说的，我不是恨你，我才不恨你，我就是快乐，一看到你被我踩在脚底下就像一滩烂泥，我就快乐。”

常晨说：“还记得两个多月前万恒那小子吗？你们这对见不得光的死同性恋，我一直后悔没在全校同学面前戳穿你们，让你们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接受全校师生的审判。”

提到万恒，黑暗里，佘宁的拳头渐渐握了起来。

常晨却越说越得意：“你不知道吧，我甚至后悔，如果能让你生不如死，我那时候是不是可以让他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