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被褒奖的不是它，它那个时候才发现，竟然连它亲手设计出来的新巢都不属于它。”

万恒把手默默放在佘宁的手背上，没回答对方的问题，可大概是两人互相影响吧，他讲故事的节奏也莫名随着佘宁的语气冷了淡了下来。

他说：“织布鸟太年轻又太善良，它完全没料到这背后见不得光的利益链因此也毫无防备，而那两只杜鹃就是深谙这一点，于是就在织布鸟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偷走了它的劳动果实，并且没留下任何可以追溯的证据，让织布鸟查无可查。”

“织布鸟想要为自己辩解，可它甚至没办法证明自己的东西是自己的，然后在没有物证的情况下，可以为它佐证的斑鸠和燕子也早就和杜鹃串通好了。”

“它们在大庭广众下上演了一场精彩的罗生门表演，让谎言更加真实，也让织布鸟在本就被排斥的情况下还孤立无援。”

人微言轻，年轻的织布鸟在这些它完全没预想过的“森林法则”面前，毫无反击之力。

“所以也就是说，织布鸟拼了命的一个月最后就是一场闹剧，一个笑话。它原本设想的是自己可以靠这次出色完成的工作获得声誉，也能够额外多获得食物和其它奖励，可最终，想象中的褒奖没有来，期待的荣光全落空。”

一切都和想象中的背道而驰，现实像是一盆兜头而来的冰水，哗啦一声，扑灭了织布鸟在这件事情面前几乎所有的热情和希望。

——想象中的褒奖没有来，期待的荣光全落空。

佘宁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了，陷入一阵疲惫的沉默。

而与此同时，万恒的尾音带着一点轻微的颤动，让故事缓缓走向结局。

“也是在那天，森林周围刮起了一阵百年难遇的龙卷风，风势之大颇有一种摧枯拉朽的势头，因此所有的鸟都慌忙躲进织布鸟建造的更加牢固的新巢中，尽力保全了性命。只有织布鸟，它还没从突然的意外中缓过神来，而且它太累了，在身体和精神双层的打击下不堪重负，所以，在灾难到来的时候，它已经没有力气逃跑了，然后被风浪裹挟，最后……”

万恒抬起头，直视着佘宁，顿了一下才接着说：“最后，被龙卷风卷入湍急的河流中，淹死了。”

记忆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也是个下着雨的晚上，万恒坐在房间的书桌前读这本书。

下雨的时候气压总是太低，他觉得闷，想透气，所以就把窗户留了一个缝，然而雨大风也大，零星的雨滴就挤进他特地在窗户和墙壁间留下的那个窄缝里。

然后，雨渍跳动着溜进来，飞落在那一页黑白相间的书本上。

黑色的文字顿时被晕开了一层，白色的纸张变得不再平展。

他记得，在那个故事里，作者最后写道：

——那天，森林里刮起了一阵百年难遇的龙卷风，吹灭了永远湛蓝澄亮的天空，吹乱了森林的衣裳、树木的长发，也吹散了蜂拥而至又逃的鸟群。

最后，风浪平息，一切归于平静，它们才发现，一切安然无恙，却唯独吹丢了那只孑然一身还满怀希望的小小织布鸟。

故事里的风浪平息了，可万恒窗外的雨还在下着。

雨滴飞进来晕染了更多的文字，所以他不得不起身关上窗户。雨滴又飞落在他的手背上，给温热的皮肤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

大概就在那一刻，所有来自五感的体验全部加持了这段记忆和情绪，于是万恒自此记住了那场雨，也同样记住了当时合上书本时，那股浓烈的悲伤，和巨大而又空荡的怅然若失。

故事讲完了，万恒的声音也关上了，仿佛巨轮沉没在海面，又坠入深海，壮阔而无声。

可好像有一股很鲜明的刺痛扎在脑海里，扰动了那些最本能的神经反应。突然的头疼里，佘宁甚至感觉到一股轻微的眩晕。

佘宁觉得胸口很堵，他不知道这样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又是为什么。

明明只是一段与他无关的故事的两个陌生人，一场他第一次听说的以悲剧结尾的爱情或者说生活故事，为什么就在他早就因循环而干涸了的心情里掀起这么大的波澜。

佘宁想了想，说：“所以，在这个故事里，织布鸟是周铎，杜鹃是他初入职场后的领导或者是其他什么上级的角色，斑鸠和燕子是冷眼旁观的同事，整个故事就是围绕着周铎的一场冷漠的职场霸凌。”

“对。”万恒点头道。

“但我有个问题。”

“什么？”

“成霄呢？”佘宁指出那个在故事中仿佛缺席的人，问，“他写了这么长的一个寓言故事，自己却完全没有出现吗？”他说，“而且你讲了这么多，说织布鸟忍受孤独又孤立无援，但是周铎不是有成霄吗，他从来没告诉过成霄这些事情吗？”

几秒钟后。

“没讲过。”万恒摇了摇头，先回答了佘宁的第二个问题，“还记得我中午跟你讲的那部分吗？当时的成霄小有名气，被公司安排在全国各地忙着宣传他的新书和签售，参加大大小小的活动。他的行程很忙，需要奔波在各个城市，需要应对和处理所有繁杂的事情和突发事件，还要保持写作的状态。成年人的生活很倦也很匆忙，周铎不想打扰他，让他为自己这些事情分神，就从来没告诉过他这些。”

佘宁有点惊讶：“也就是说，成霄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周铎身上发生的这些事情？”

“也不能说自始至终吧。”万恒说，“至少在周铎死后，他知道了。”

佘宁一时语塞，脑海中顿时闪过成霄在十字路口见到周铎最后一眼的那副画面。

夕阳西下，天空被炼成一大片血红的颜色，成团成雾的云层笼罩在头顶，遮天蔽日地欺压下来。

意外发生的那一刻，四散的人群、尖锐的喊叫声，以及被冲天而起、甩在半空中的玫瑰花瓣，和周铎的升起又坠落一起，飘落而下。于是那一幕，那一个画面，来自五感的所有感受成了成霄脑海中被无限加持的记忆。

自此以后，他无法面对人群，不能听到尖叫，害怕遇见夕阳，也再也拿不住玫瑰。

万恒说，在那天最后的夕阳里，那对失之交臂的爱人被生死血淋淋地隔开了，遗憾变成了永恒。亡者不再有痛苦，可生人要怎么面对那一眼的错过，和在此之前长久长久的“毫不知情”？

那个目睹了爱人死亡的全过程，又知道了他生前经历的一切人，要怎么宽慰自己好好地度过余生？

“而且，还有一件更不能让人接受的事情。”讲到这儿，万恒的声音都有一点哽咽了，他说，“也是在周铎死后，成霄才知道，周铎没有告诉他这件事情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原本想在项目结束以后，给成霄一个惊喜，他早就预定好了一个手工定制的实木书柜，已经付了定金了，只等项目奖金到位后……”

万恒说不下去了，但佘宁一定都懂。

有些话说得多了，会压得人喘不过气。

“至于你刚才问的第一个问题……”万恒说，“你有想过，那个寓言故事是以谁的角度讲的吗？”

佘宁短暂地沉默了两秒，他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然后，万恒坦白说：“是一个猎人。”

佘宁看向他，听见万恒讲：“其实《飞鸟回忆录》当时掀起那么大的波澜最重要的原因并不是成霄的文字，也不是这本书以寓言故事揭露的周铎死前的真相，毕竟，一个人的死亡是不会引起公众强烈的关注的，只是一滴水消失在水中而已。所以真正让舆论哗然的是很久之后，在成霄入狱被判了死刑后，人们才发现，原来在那个寓言故事里早就详细地讲述了猎人究竟是怎么捕杀又烹煮了其中一只最张狂又不肯认错的杜鹃鸟的，可当初这本书在出版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明白它的真正用意。”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佘宁还是惊讶地睁大了眼。他确实没想到，成霄会用这么直白又隐晦的，献祭般的复仇方式。

万恒回忆着他曾经看过的那些新闻，说：“成霄入狱前，得意又满足地说：‘那些法律不能制裁的罪恶，自己终于亲手替周铎报了仇’，他把周铎死前经历的一切写进了故事里，也把自己所有的仇恨、阴暗与不堪写进了故事里。他不怕被毁灭，也不怕死，他只是一直被‘生’这件事疯狂地折磨。所以，即便他知道写下这些自己就不可能逃掉法律的制裁、曾经喜欢他的人们会视他为恶魔，那些被赐予的皇冠与荣耀会被碾碎成泥，从此尘封在地狱里，可他还是偏执地这么做了，他要让应该付出代价的人必须付出代价，因为他们杀死了他在这世上唯一爱的人。”

献祭的人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惩罚罪孽，身上背负的是与恶魔签订的条款。

想到这儿，佘宁艰难地开口：“成霄是自首的吗？”

“不算是，但事发之后，他就安静地站在厨房等着警察破门而入。”万恒说，“他说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必须要得到法律的制裁，所以接受一切结果。”

佘宁喃喃道：“他还相信……”

“他相信。”万恒知道佘宁想说什么，抢先回答道，“所以他才会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周铎死后，他偏执地恨着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他像一个行尸走肉，失去所有对生活的热情，陷入严重的精神疾病，在生死之间游离徘徊。有时候我觉得，他最恨也最想要杀死的并不是那只杜鹃鸟，而是他自己。”

一句“为什么”再也没办法问出口，因为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从别人口中得到答案，佘宁比谁都清楚，为什么成霄最恨的是他自己。

在这次循环里万恒出现之前，他也是一直这样偏执地画地为牢的。

房间陷入了一阵漫长的静默，没人问问题，也没人再开口说话，直到万恒躺在佘宁的胳膊上，怕时间久了把他的胳膊压麻了，微微动了下。

被子的窸窣唤醒了沉睡下去的氛围。

“我现在不是那样了。”佘宁突然开口道，语气里好像还带着一股难以察觉的委屈和小心翼翼。他伸手把想要起身的万恒又按了下去，万恒听到佘宁的话，又被突然摁住，不明白地愣了下。

随即，他意识到了什么，笑道：“我知道啊，我只是怕把你胳膊压麻了。”

“没麻。”佘宁说。

“那行吧。”万恒强忍住笑，又乖乖躺好，“那就继续压着吧。”

佘宁伸手，把床头灯关上了，又把人搂得紧了点。

“佘宁。”黑暗中，万恒呢喃般叫着他的名字。

佘宁轻声回答：“嗯。”

“佘宁。”万恒又叫了一遍佘宁的名字。

“嗯。”佘宁又轻声回答了一遍。

“开始循环了是吗？”万恒说。

于是，两个人都笑了。

笑了半天，万恒在浅浅的笑声里开口道：“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究竟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从某种程度上，你和成霄真的很像。我猜你也感觉到了，所以才会又来问我，关于成霄和周铎的事情。”

“嗯。”这次不再是轻轻的回答，而是一个肯定语气的答复，佘宁说，“我们各方面都不一样，但是好像又各方面都一样。”

“你们有一点根本上不一样的。”万恒认真地说，“成霄没有机会了，但我回来了。”

两个人在黑暗里彼此注视了片刻，佘宁忍不住往里收了下胳膊，把万恒带到自己眼前，低头用力而温柔地吻在他的额头上。

万恒能感受到佘宁的颤抖，他的脸贴在佘宁的胸膛上，继续说：“你知道我今天猜测常晨的死是一个破局点的时候，其实还有一点点私心。我其实根本不在乎循环里，常晨死不死的，再往黑暗了一点说，我甚至觉得他该死，但出于我对你的私心，当时我在想，我还是希望他活着。因为在循环里，他活着就是一个信号，我总觉得，当你真正肯放过自己的时候，也许那里就是循环的终点了。”

万恒抬头看着佘宁，用手描摹着佘宁脸颊的轮廓，说：“我很爱你，可我只能爱你，不能救你，这个世界上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我知道。”佘宁抓住万恒的手，两人十指相扣。

“成霄犯了错，也为他的错付出了代价，他是个可悲的杀人犯，我不希望你变成这样佘宁，我觉得周铎也一定不希望成霄那么做。”

“我知道。”

第二句“我知道”把万恒逗笑了，他调侃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那我说点你不知道的。”

佘宁挑起眉头：“嗯？”

“就是刚刚在讲那个寓言故事的时候，有一度我在想，如果我是周铎，如果最后我还能对成霄说点什么，我会说什么。”

佘宁笑了笑：“那你想好了吗？”

“刚刚在你亲我的时候我想好了。”万恒微微弯了下眼睛，又亲了回去，才说，“我觉得如果我是周铎，最后我一定会说：——‘成霄，还是到了要说再见的时候了，比我想象中早了点，但也还好，人生总是遗憾的，就连最后的死亡都不可避免。因此我接受上天这样荒谬的安排，也接受和你迫不得已的、还未白头的分开，可我还有一些话想要说。你别太难过，轻松一点听我讲，这样显得我离开的时候也能很洒脱。我想说，未来，我希望你才华横溢，被所有人看到、被人海簇拥、被全世界喜爱；我祝福你接下来的人生万事皆如意，快乐而洒脱；我想要你一直能像从前那样热烈还放肆，滚烫一生，永远会抬头看夕阳，低头闻花香。可我知道，这些也许都太难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尽力去做，可如果你还是太想我，那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不要折磨自己，只用力去活着，活到没有力气的那一刻为止。如果那时候你还想爱我，就带着我的玫瑰花来见我。安排好我们的后事，把我们葬在一起，我们的墓碑上会永远铭刻：这里有一对爱人与世长辞，他们手捧玫瑰，因浪漫而死。’”

长长的话音落下，万恒的话漂浮在黑暗里，是失重的，但又是有无限重量的。

他说完，抿着嘴朝佘宁笑，佘宁就知道，这段话绝不仅仅是他模仿周铎，讲给成霄听的。

有一种无形但偌大的能量，回荡在这小小四方空间内，佘宁长舒了一口气，脑海中充斥着一股难得的清明，记忆没再作祟，头疼好像也远离了自己，更为难得的是，他突然好像释怀了一些东西，连循环都没那么害怕和纠结了。

这种放松让他顿时觉得困意来袭：“太晚了，睡吧。”

万恒点了点头。

他喟叹地抱着万恒，又拍了拍万恒的肩膀，睡前在万恒的耳边厮磨道：“我爱你，我希望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会再有这样的睡前故事了。”

万恒满足地回抱着佘宁，一句顶两句地说：“我也是。”

夜深了。

缤纷的万家灯火在夜空中落下帷幕，叫嚣了一天的蝉鸣歇了，雨似乎也停了。夏日的夜里还是无尽的潮热，像越捂越难受的被褥，叫人怎么不舒服怎么来。

疲惫了一天的两个人终于相拥入眠了，在空调的呼呼声里，在彼此的怀抱里，即便是睡着，脸上也透着满足的笑容。

黑暗中，只有星星还顽固地睁着眼，只有时钟在永不知疲倦似地彳亍。它缓慢的，亦步亦趋地轻轻挪动，直到跋山涉水才终于抵达终点，直到所有的指针全部汇合在了圆盘的峰顶。

悄无声息地，夜里十二点到。

——咚——

——咚————

突然，毫无预兆的。

隔街商场上的大钟在深夜里一声又一声、沉重而缓慢地响起。

这寂寥无声的夜晚，闷重的声音像是从天而来，又沉沉地坠落在地上，砸进人的耳膜。

黑夜里，按照钟表的行进，精准又刻意地——敲响了十二下。

最后一声钟响落下的那刻，对面的这栋房子里，一个不大的房间内，相拥着的少年陡然被惊醒。

本安稳入眠的万恒突然从梦中醒过来，猛地睁开了眼睛。

佘宁也被这钟声和万恒的反应惊醒，睁开眼条件反射地去抱万恒，却只感受到对方浑身潮热，像是出了一身冷汗。

万恒极端反常地愣了片刻，而后忽然坐了起来，挣开了佘宁踏实的怀抱，在漆黑的房间里，像这突如其来的钟声一样，毫无征兆地大喊了声：“救命！”

佘宁被吓了一跳，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伸手快速打开了床头灯。

“怎么了？”昏暗的灯光里和适宜的温度下，他莫名觉得冷汗也顺着自己的背脊爬了上来。

“你听见了吗？”万恒嗓音沙哑，呼吸急促，可却缓慢而迟钝地转过头，望着佘宁，喃喃道，“丧钟为谁而鸣？”

佘宁眉头紧皱，眉心拧成了一个结，就在这时，他听见万恒说：“——它在为我们而鸣。”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天结束啦，下一章进入第三天！

（ps：“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博尔赫斯真的很牛！！还有“丧钟为谁而鸣”，我每次读起来都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