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恒话音落下。

一瞬间，佘宁觉得自己的大脑像是被什么东西强硬地袭击了一遍，纷繁又杂乱的思绪被这股力量强力冲刷，许多之前亘在两人心头——诸如万恒的梦是怎么回事、万恒为什么会带着自己死后的记忆、万恒和循环是什么关系，又为什么只有万恒能成为一个变量出现在他的循环里，等等——一系列得不到解释和答案的问题，在这一刻全部了然。

冲刷过后是一片澄净的清明，有关于循环中那些不得而知的谜题好像正在被他们一点点拨开云雾。

佘宁目光纯粹地看着万恒。

万恒开口说：“我猜，我们都是基于循环之外的时间线而身处各自的循环里。按照你的记忆，你的循环时间是从你死前的倒数第三天开始直到你的死亡为止；而我的循环……我刚仔细回忆了一下我梦里的内容，有一段记忆是非常鲜明、好像完全脱离之前所有记忆的，是从三个月前我被常晨打伤的那一天开始。也就是说，我的经历大概是那个时候开始到我死的那一刻为止，一个完整的循环。”

佘宁不理解：“但你一直都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万恒摇了摇头，“因为我之前做的梦都是不清楚的，是直到这次遇见了你，我才记起这些事情，然后在刚刚想到我的死才真正明白循环的。在这之前，我就像一个游戏里的npc，按时清醒但没有过去的记忆，记忆放进想不起来的梦里。换句话说，如果不是遇见你，我大概永远都没办法记得这些事情，也就永远不知道自己在经历什么。”

确实，事实证明在这次佘宁的循环里，他们就是因为互相靠近，才各自都更加明确了一部分记忆，继而在这些相互嵌合的记忆中，找到关于更多事情的真相。

佘宁低着头，心里揣摩着万恒的话。

说实话，他对万恒口中的循环还心存疑虑，他知道万恒一定也有。

毕竟相较自己而言，万恒对自己的循环毫不知情，并且在此之前也没有记忆。就像万恒所说的，两人的循环表现方式截然不同，可是，有一点毋庸置疑——在力证万恒猜测的真实性面前，就像是一枚坚硬的钉子，牢牢地打在两个人充满疑虑的思绪上——是那张借条。

这张借条几乎称得上是铁证，在所有疑问的阴霾面前破云而出，直接证明了万恒的确经历过佘宁死后的世界，那么万恒梦见的所有事情包括他自己的死亡就都是真的。

所以，如果按照这个思路，他们明明都死了，可此刻却又活生生地站在对方面前。在他们目前已知的认知范畴内，循环确实是最合理的解释。

“其实除了梦和循环的表现形式之外，我们还有一点非常根本性的不同。”万恒又说，“因为我没有记忆，不知道循环，所以我少了很多因为记忆而产生的痛苦，不清楚循环就从来没有为打破循环做出尝试然后产生不同的记忆。对我来说，每一次的经历都是第一次，我做出的选择只是本能范围内下意识的那一种。”

“你意思是你的记忆只有一种，只是经历了很多遍？”

“对，如果我的循环是基于循环外真实的那条时间线，那每一次循环我都没有收到过你的短信，因此每一次我都因为对爸妈愧疚的压力选择了去旅行，然后每一次在旅行中途得知了你的死讯……”

“……然后每一次你都选择了独自回国，选择执着地调查我的死因。”佘宁接过万恒的话说，“最后死在了从未改变的那一天，然后再带着被抹去的记忆，开始了下一次的循环。”

“……是。”

佘宁几乎是长舒一口气的同时又倒吸一口凉气。

他堪堪维持住自己基本的平静，将目光投向万恒。然而胳膊上的青筋出卖了他，因为紧握拳头，那些仿佛要爆裂开的血管就如同蜿蜒而上蓄势待发要擒住他心脏的走蛇。

心上陡然一紧。

佘宁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这样百感交集过。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从前他一直以为只有自己在一遍遍经历死亡，一遍遍承载着过去的和当下的所有记忆艰难度日，苟且偷生，却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和他一样。

和他一样，当他在一遍遍经历着死前最后三天，把所有思念与爱压抑成黑暗里无尽的恨意的时候，那个人，一遍遍经历伤痛、经历着他的死，然后再在过往的伤痛与明日的真相里，迎来命定般的自我消亡。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们两个就像辽远苍穹里，最边缘最遥远的两颗星，分明一直共同存在，却从不曾知晓彼此的存在。

原来他们隔着这世界上最遥远最荒谬的距离，却一直在同呼吸、共命运。

黑夜从来没像此刻这般安静，惊扰了一切的钟声仿佛也已经离他们好远，在时光与记忆里都变得恍惚。

“你现在在想什么？”佘宁沙哑地开口，手心熨帖着万恒手心的温度。

不被理解的时间与空间内，此刻他们更加确认，彼此是自己唯一能相互取暖的人。

“我在想，如果按照你我各自循环的理论，我能出现在你的循环里，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万恒抬眼凝视着佘宁，在四目相对，眼神交错的一个瞬间，这个问题的答案好像就随着眼波流转，渗透进了对方心底。

佘宁沉静地开口：“意味着，我们的循环都改变了，就像两个原本完全独立而平行的圆，在某个节点处相交在了一起。”

“对。”万恒说，“循环相交，证明了循环的时间节点其实才是此刻最大程度改变的东西。既然我们对循环已经这么看不透了，不妨就放手一搏大胆猜测一次，在相交的那一刻，这代表着循环两个圆有没有可能汇聚成了一个更大的圆？”

佘宁神色一动：“你的意思是，现在我们有可能处于一个基于你我原本独立的循环之上，形成的第三个更大时间范围的循环内？”

“我觉得有很大可能。”万恒眼睛里冒着略带兴奋的光点，“不然为什么，我们会在彼此靠近又相遇的这一次，串联起更多更长时间范围的记忆。”

佘宁看向万恒，听他继续解释。

“你想，按照我们两个各自循环的特点：在我的循环内，我只会做出同一种选择，我不可能来到你身边；而在你的循环内，你的认知与记忆只会截断在你死的那一天，你不应该也不可能会知道你死后的事情。可是现在，出于各种原因，这两种情况都被打破了。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现在大概率既不是在你曾经的循环，也不是在我曾经的循环。”

“所以……”

“所以，现在是我们。”万恒说，“是我们相遇，创造的一个新的、更大的循环内。”

佘宁霎时明白了万恒的意思。

如果时间节点就此改变，那么在这个被创造出来的新的循环内，今天晚上——也就是佘宁循环内的第三天——将不再是一切的终点。

一种崭新的、绝无仅有的可能展现在二人面前。他们都在这样的可能性面前，表现出抑制不住的惊喜来。

黑夜里，墙上的挂钟哒哒地不停地转，时间从未停止，时间又从未向前。在这里，一切都充斥着矛盾与嵌合，于是让一切不合理也变得合理。

那一刻，他们望着墙上的挂钟，从未如此坚定地相信着，某些停滞了太久的时间，一定又重新启动。

他们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感受到命运的船舵其实一直掌握在自己手里，左右前后、是非善恶，当船头开始调转方向，新的命运就从这一秒重新开始。

“所以，我们之前猜测就是错的，当循环融合，我们原本需要各自逃离的破局点就变成了共同的一个，而且也许我们之前思路也是错的。”佘宁说，“我们并不应该去找我在循环里从未做过的尝试，我们更应该做的是让时间一直向前走，在循环的节点之后继续进行下去。”

万恒赞同地点了点头：“……所以，我们只要能抓住这个相交循环上的最后一个时间节点，改变它，让时间继续走下去，就有可能打破这个循环，而最后一个节点，也就是……”

“我的死。”

“你的死。”

佘宁和万恒异口同声。

是万恒的死。

只要万恒在最后的时间节点还活着！

同步的尾音很快消匿在寂静的深夜里，两个人默契地笑了起来，可很快，万恒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不见。

短暂的欢喜过后，他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于是表情又变得担心起来。

“可是其实我们还是不清楚循环到底是什么。如果成功了，我们也许能沿着向前的时间一直往前走；但是万一失败了，未来就是完全无法预测的不可见的深渊，我们大概率只有这一次机会。”

在全新的可能面前，惊喜有多大，害怕就有多大，万恒觉得自己顿时完全能理解了之前佘宁面对每一次改变时的恐惧与顾虑。

然而此时，让人意外的是，那个原本恐惧最深、顾虑最深的人却好似完全不担心。

听到万恒说的这些话，佘宁突然像是一个两袖清风、飘然而立的世外高人。他只是笑了笑，然后一反常态地说：“其实就算我们成功了，改变了最后的时间节点，也根本无法保证我们就一定会随着时间向前，继续走下去。或者更坏的结果是循环根本不会改变，因为现在想的一切都只是我们的猜测和尝试。”

万恒抬眼看着他。

“但无论结果如何，我们此刻的尝试是真的，我们因为爱跨越的生死和循环都是真的。你知道我真的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为我们彼此而感到骄傲，因为当下的一切，是我们出于最纯粹的、最义无反顾的相爱而改变的时间，又创造的奇迹。”

一个人在尝遍了恐惧与绝望之后，任何一丁点希望都是巨大的、引人入胜的光芒，这一点佘宁比谁都清楚。他紧攥着最后的这点微光，与他的爱人一起，想要挑战世界。

万恒心中荡起一股很神奇的感觉，就在这一刻，他们两个好像调转了角色。明明从这次循环开始，他一直才是那个最无畏最无所顾忌的人，反观佘宁，偶尔犹豫偶尔顾虑偶尔踌躇不前。

然而在此刻，当自己变得有些畏惧的时候，佘宁竟然前所未有的百无禁忌起来。

他们同频又互补地如此默契，从内而外书写着张弛有度的爱的意义。

万恒有些感慨，有几分诧异还带着一种奇怪的感动，最后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地听见佘宁略显张扬地开口：“更何况，我们都是已经死了的人了，又浑身千疮百孔，未来不会比这更糟，那怕什么再赌一次？”

听到这句话那一刻，万恒几乎快留下了眼泪。

因为他知道，遥远记忆里那个骄傲的少年终于回来了。

对啊，还怕什么再赌一次？

他忍不住上前，在孤独无依的暗夜中，与爱人紧紧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