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亮红色披风的男人坐在案边，眼睛死死盯着林歧风手中沾着血的地图。
鲜红色的血迹尚未干涸，本该干净的地图上却像是蒙着一层粘液与薄膜般，在火光的照耀下映射出诡异的蓝粉色。
那是从鲛人的后背上剥下来的。
林歧风抖了抖手里的地图，这种黏糊的触感让他有一丝嫌恶。
“哎呀，贺将军好大的火气，那两条鲛人活得好好的呢，我可没有杀他们。再说，是他们自己要把地图纹在后背上的，叫我能怎么办呢。”
如他所说，他确实没有杀鲛人，只不过就是让他们少了点零件而已。
一点零件——这应该没有触犯军规吧，呵呵。
贺九州道：“你本可以让画师临摹一份......”话还未说完，却被林歧风抢过话头。
“临摹？他们会乖乖地趴好让你临摹？临摹错了怎么办，一点点的失误就足以导致大局溃败。贺将军，你未免有些太过于妇人心肠了，那不过是些鲛人，连‘人’都算不上，你也要将他们这般袒护，呵。”
林歧风将地图扔在案上，冷笑道：“地图这种东西，还是把真本拿在手里才放心。况且——他们可都是海国的好战士呢，每一个都杀了我们不少士兵，没有杀死他们是我东都的仁慈。”
“林副将——哎。”谈到此事，贺九州却是叹息一声不再言语，语气中却没有了怒意。
两军交战，俘虏之事在所难免。
自己手下的士兵被海国抓住，皆是折磨而死，挂至城头。
林歧风所言自己怎会不知。
可如若这样互相戮杀，只能将矛盾进一步激化，今日是你杀我的俘虏，明日便是我屠你的城，这真的是两国愿意看到的吗。
“林副将，今日之事就此作罢，以后勿要这般。我们此行是来与海国签下互不侵犯条约的，而非要将其赶尽杀绝。”
贺将军接过地图查看起来，目光略至那一抹猩红时却还是一紧。
“呵，明明有赶尽杀绝的能力，却偏要签订条约，也不知道何生迟那个左相是怎么当的，实在不如右相大人雷厉风行，铁血手腕。”
林歧风挑了挑盆中的炭火，赤红色的火舌上下窜动着，似要舔舐他的衣角。
“不得无礼！”贺将军的声音里竟是带了一丝威压。
“哎呀贺将军，我这又是触犯哪条军规了呀？哦，是我忘了，何生迟可是一手将你从平民提拔上来，更是你的岳父大人呢。要是没有何大人，这将军之位你贺九州还不知道坐不坐得住呢。”
林歧风拽了拽湛蓝色的斗篷站起身来，狭长的眼眸略过贺九州时，里面闪过一丝妒隘的光。
“林歧风。”贺九州也站了起来，目光沉稳的直视着林歧风，一字一顿道。
“贺大将军好大的官威呀，我可受不起，先走一步咯。”林歧风说着撩开帐篷，又回过身去对贺九州道：“地图可是给你送来了，我说的那些，你就好好考虑考虑吧，哼。”
“贺将军！我来啦......哎？”
林歧风正要离开，却在门口撞上一个人。待看清来人后，他冷哼一声，用甲胄狠狠擦着那人的肩膀挤了过去。
“哎不是我说......”于齐揉着自己被撞痛的肩膀，对着林歧风的背影想要痛骂两句，转念一想贺将军还在里面，这要是被他听见自己大骂副将，非要说什么军规不军规的处罚自己不可。
“贺将军！”
于齐眉开眼笑的撩开帐篷，手里提着两只做好的山鸡就进去了。
“说过多少次，进来之前要通报。进帐的令羽呢，看守的士兵没朝你要吗？”
“哎呀，我这不是喊了贺将军嘛，再说要什么令羽啊，老周他还能不认识我......”于齐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
“你去领二十大板。这轮看守的士兵同罪。”
“不是吧，贺将军你真是一点人情味都不讲啊！”
于齐哭丧着脸道。
“军营之中，不讲人情。”贺九州沉目看着岸上的鲛人地图道。
“那你好歹把这两只鸡吃了吧。前几天你亲自上前阵跟鲛人王子交手，当场将他重伤，自己也被鲛人鳍骨刺伤了胸口，一点也没修养又要继续带兵，至少也吃好点补补身子嘛。”
于齐说着又将两只烤好的山鸡拎到案子上，可是连个放的地方也没有，旁边也没有个能服侍的人。
“哎，怎么连个盘子也没有，贺将军你平时都不吃饭的吗？”
“我不吃，拿去给将士们吃。”
贺九州翻看着地图，眉毛皱得越来越紧。
林歧风。
将这个名字在心里默念一遍，贺九州用手指点着地图上圈红圈的地方。
那是海国的“死穴”，也是林歧风提议率先攻打的地方。看似易守难攻的几处地方，一旦占据下来就可以对海国形成四面包围之势。
贺九州此次虽然是带着互不侵犯条约而来，可海国的鲛人却拒不签署，拼命反抗。他并不明白为何海国会放着这般好的机会不接受，却偏偏要鱼死网破。
与他交手时的那个海国王子，看向他的眼神是那样的狠毒，怨恨，就好像自己同他有什么血海深仇一般。不，他看向每一个东都人的眼神都是那样的。
海国的历史他并不清楚，他当将军也不过两年，虽然四处征战立下过些许功劳，可是他从未因着急邀功，就行杀俘屠城之事，在此之前也从未与海国交战，此次更是带了和约而来。
那么那种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吃点嘛，贺大将军。”
“继续说话就再加二十大板。”
于齐不说话后，帐篷里安静了不少。
对于这个同他一起从平民提拔而来的副将，贺九州总是觉得头疼不已。
既不喜遵守军规，又无后台支撑，只知上阵杀敌的楞头小子，在这混乱的军营里，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保住自己。
也许早晚有一天，连自己也保不住他。
贺九州如是想到。
至于林歧风，表面是他的副将，实际则是右相安以然派来监视他，牵制他的一枚棋子，是时时刻刻横在他脖子上的一把刀。这些于齐都不知道，也但愿他永远不必知道。
“大板就大板！”于齐愤愤道，将两只鸡扔下就要走。
“回来。”
“贺将军肯吃了？我就知道没人能抵挡这山鸡的诱惑，这可是在雪山上趴了一冬的山鸡啊，那叫一个肥的流油，你不知道我抓的时候有多费劲......”
“把鸡拿走分给有功劳的将士吃，另外罚抄军规二十遍。”
“啊！”
望着于齐离去的身影，贺九州在心里默念着，千万不要给他们抓到把柄啊。
继续盯着地图上的几处“死穴”，贺九州心里犹豫着，难道真的要用林歧风给出的办法？可是那未免太过阴毒。
但是距离自己接旨出京，到如今与海国对峙，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再有不到一个月，如若自己还带不回条约，那么便会依法处死，毕竟自己在皇上面前立下了军令状。
“死穴，死穴。”
贺九州的手撑着自己的额头，帐篷里的炉火太旺盛了，让他有些焦躁不安。
他贺九州并非是贪生怕死之人。只是此次立下军令状，若是失败必然会牵连到有恩于他的左相何生迟大人，更是会连坐到他的亲儿老小，全家上下几十口人，皆要因此丧命。
记忆回到两个月前——
“彻底歼灭海国，一个不留。或者立下军令状，将互不侵犯条约带回来。”
他低着头在朝堂上，听见高堂之上右相如是言道。
皇上早已不问朝堂多年，右相安以然一手把持事物，虽然有左相何生迟牵制他，却终究是影响甚微。方才左相拼死上柬，也不过是让安以然在“彻底歼灭”后加了个“军令状”而已。
“我贺九州立下军令状，如若不能在三个月内将互不侵犯条约从海国带回，听凭发落！”
当时贺九州心里想着的是海国五十万的无辜百姓，一腔热血直冲颅顶。
可如今......
在沾着鲛人血的地图下，是一封泛着桂花香的家书锦字，打开来里面便是女人秀丽的字迹：
“夫君，雪山严寒，奴家为你寄了汀兰，加入炭火之中既能暖身，又能养神，不知可还有用？家中一切安好，裴儿依旧调皮捣蛋，总是拿弹弓去打右相家的小女，两人闹得不可开交。前几日我带着裴儿登门谢罪，你猜那小女孩说什么？”
笔迹到这里略微一抖，似乎写字之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小女居然当众说：‘不要打他，我才不要嫁给一个残废！’ 咱家裴儿也是当即红了脸哩。你看，孩童之间可真是有趣，若不是右相身份尊贵，我还真想让两个孩子早些定下婚事呢。”
“右相。”
贺九州缓缓在嘴里咀嚼这几个字。
先不说右相与自己不合，单是丞相与将军的联姻，就是好多人不愿看到的吧。
可惜了这两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