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少年走了进来。他衣衫褴褛,头发凌乱,后面背着个什么破东西,见了薛蛮,他忽然就往地上这么一跪。
三分眉眼往上抬,一抹神色向下瞧。
他道:“薛少爷,求您收留我。”
薛蛮原本捂着鼻子,皱眉心道这什么味啊。那人这么一跪,却给他跪懵了。他呆一下才缓过劲来,道:“你小子,挺识相啊。”
戚乐乐从此成了薛家的下人。
薛蛮懒洋洋地躺在太师椅里。
戚乐乐端来木桶,将薛蛮的脚轻轻按在木桶里。
“你他娘的想烫死我啊!是不是想把我烫死然后继承我的薛府啊!发什么愣?滚去给我换水啊!”
“是,薛少爷。”
戚乐乐又端来木桶,小心翼翼地将薛蛮的脚放进木桶里。
“你他娘的存心的是不是!想让我得风寒还是得痹证?这么冷的水洗脚,死人都要被你冻活了!你长的两只手是用来干嘛的,炖着吃的吗?不会提前试试温度吗?废物!”
“是,薛少爷。”
戚乐乐又打了盆水来,仔细用手试了试温度,这才将薛蛮的脚放了进去。
薛蛮终于安静了下来。屋子里只听水流浇下的声音。
终于——
洗完了。
戚乐乐将薛蛮的脚拿出来,擦干净,正要起身离去。
薛蛮却一脚踹翻了木桶,温热的洗脚水泼了戚乐乐一身。
“能不能滚快点!看见你就心烦!”
“是,薛少爷。”
-
薛蛮背着手在院里散步。他明明看见戚乐乐就烦,却还是收留了他,至于为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大概是方便随时欺负他。
毕竟穷人命贱,穷人的孩子命也贱,天生就该被人欺负,这是他自小就懂得的道理。
“爬啊!爬啊!”
“小狗爬啊!”
薛蛮听见后院里有几个下人的吵闹声。
他两条眉毛拧得像黄花闺女和七十岁老头新婚夜的交杯酒,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你们爹死了还是娘死了吵这么欢!嘴巴闲不住就出去把村头的粪舔干净!还不滚愣着干什么?等着我用轿子把你们几个抬出去吗!”
“是是是薛少爷我们这就走。”
几个下人见薛蛮来了,赶紧匆匆忙忙下去了。
等小厮丫鬟走干净了,薛蛮这才看见戚乐乐跪趴在院子中间,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明显是被打了。
这人啊,其实和鸡没什么分别。
一窝小鸡里头,总有那么个挨欺负的。要是这个小鸡再不得主子待见,那更是鸡鸡可欺,连□□都可以上去吐口吐沫。
看见薛蛮来了,戚乐乐挣扎着站起身,“薛,薛少爷,我这就走......”
戚乐乐走了,薛蛮更烦了。
他有那么可怕吗,干什么见了他就走,难道不应该跟他告状吗?
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活该。
-
第二天。
薛府上上下下的仆人都被罚在地上狗爬。
戚乐乐除外。
“爬啊!昨天不是喊得很兴吗?光会纸上狗爬吗!一帮废物!”
“少爷,少爷......”
“滚蛋!没事别来烦我!看不见我正在兴头上吗?煞风景的玩意。”
“少爷......”
“你舌头抽筋了还是脑子抽筋了!有屁快放没屁快爬!”
师爷擦擦脸上的汗道:“少爷,老爷来了......”
“你不早说!”
“哼,我不来,你反了天是不是?”
薛家老爷由两个丫鬟扶着走了进来。他身穿一件枣红色的金丝烫花绸,袖口宽大的好像两个袋子,腰间挂着一个上好的玉佩,脚步虚浮走过来,劈手给了薛蛮一个大耳刮子。
“爬爬爬!整个薛府的下人都在狗爬,让人说出去像什么话?我们是薛府还是养狗的圈子!咳咳,咳咳咳!你非把我气死不可,咳咳!”
“爹,没人敢说咱!谁敢说,我就让他们闭嘴!”
薛家老爷是老来得子,人都快入土了,努努力还又生了个儿子。因此对他这个儿子格外宠爱。
“你又要毒死他们吗?就像毒死那些乞丐一样!知不知道我为了给你摆平这件事,给官老爷子送了多少钱!咳咳!”
“爹,穷人的命又不值钱,多死几个又有什么关系,我们拿钱不就是了!”
“那是人命啊!你!你!呃——”
“老爷!”
薛家老爷突然涨红了脸,一口老痰卡在嗓子眼里上不来,当场就给气死了。
-
灵堂。
薛蛮披麻戴孝的跪在地上,手里烧着纸钱,外面的冷风呼呼的刮,月光泛出股死鱼的眼白色。
七天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薛家老爷风风光光的下葬了。
薛蛮迷迷糊糊往里头走,有件衣衫忽然披在他身上。
“老爷,天凉。”
他回头看看,是戚乐乐那张眉目寡淡的脸。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觉得这张脸格外顺眼。
这天底下没了谁,日子也得照旧过。
薛老爷子走了,薛家慌乱了一阵。不过薛蛮成了新老爷,薛家人又能安心过日子了。
这一过,就过了小半年。
薛蛮躺在摇椅上,眼角往旁边一瞥,戚乐乐正给他摇扇子。
手型漂亮,手指修长,捏着黑色扇柄,更显白皙透亮。
“我一直想说,你这手......啧,挺好看的。”
“挺适合弹琴。”
薛蛮又说,我看见你带来的那个东西了,是琴吧。弹一个我听听。
窗外知了聒噪,夏花摇曳。
“老爷,我不会弹琴。”
“不会弹琴你带个琴干嘛?”
“那是我师傅的遗物。”
“哦。”
沉默了一会。
“那你想学琴不?”
-
这一上霜,就差不多入冬了。
冬天天冷,人困也乏,懒在床上不愿起来,就支个小暖炉在床脚处。
屋里头熏着香,上好的梅花蕊和着麝香一块,再加点丁香皮,拌上蜡,甜滋滋的冒了满屋子都是。
薛蛮躺在榻上一伸懒腰,喊道:“饭呢!”
戚乐乐就端着饭走进来,道:“老爷,请用。”
吃过了饭,薛蛮拽着戚乐乐一同出门。
“会骑马不?问你话呢,嘴里是塞茄子了还是嚼豆腐了,说个话都这么费劲!”
“回老爷,我不会。”
“啧,麻烦。过来......”
薛蛮本来想说,过来跟我同乘一匹马吧。后来想想又觉得不太合规矩,便道:“那你自己用腿倒腾吧!”
说罢骑马上了山。
冬天是最适合打猎的季节。
薛蛮在山上猎了一圈,打了三只野鸡一只松鼠,等到太阳快落山了,这才往回赶。
下山路上才碰见迟迟赶来的戚乐乐。
戚乐乐背对着薛蛮蹲在地上,手上不知道在摸着什么。
薛蛮抬起手,示意身边下人别说话,自己则慢慢绕到前头去看。
戚乐乐脚下卧着一只灰色的小兔子,软啪啪的小耳朵垂着,黑色眼睛又大又圆,浑身上下毛茸茸的,伸出两只短短的脚脚,上面绑着一团布条。
“好了,你能走了。”戚乐乐拽紧布条,摸了摸小兔子的头。
小兔子支棱起耳朵,蹭了蹭戚乐乐的手掌,欢快地跑远了。
戚乐乐望着小兔子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啪!”
小兔子突然倒在地上,两只短短的小腿一蹬一蹬的,胸口上插着一支箭羽,鲜血不要钱似的淌出来。
确实不要钱。
兔子的命不值钱。
“不错,晚上有兔腿吃了,分你一只。”
薛蛮收了弓,弯腰从地上拎起兔子。
旁边的猎狗舔着舌头凑上来。他不耐烦道:“没用的东西,连一只野猪都抓不住还想吃!养着你们还不如去养头猪,滚滚滚!”
“薛蛮!”
戚乐乐站起身来,两只好看的手紧紧攥成拳头,一瞬不瞬地瞪着他。
哦?终于不叫他老爷了吗。
沉默了片刻。
戚乐乐沉下头,低声道:“谢老爷赏赐。”
真没意思。
薛蛮忽然觉得浑身不爽,兔肉也不想吃了,一脚踹向旁边的狗:“滚一边去!再让我看见你们,今晚就把你们都煲成汤!滚!”
-
第二年。
院子里的花又开了。
每年春天花都会开,到了冬天又会凋谢,来年再开,如此循环往复,无聊得很。
薛蛮揪着花叶子,一片一片扔在地上。
戚乐乐也不知是不是没有天份,学了一年的琴还弹不成调,自己也饱不了耳福。
干脆不让他学算了。
浪费钱。
可是想想当时他听见学琴时的眼神,那么亮那么透彻,好像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一样。
不学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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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
无聊的酷暑让人难耐,钱庄赌坊生意忙得人焦头烂额。
薛蛮从外面回来,懒洋洋地往塌上一趴,便唤道:“捶背!”
戚乐乐就来给他捶背,睫毛长长的,在脸上投下一大片阴影。
薛蛮忽然觉得,当老爷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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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
宅府里的事情已经交给戚乐乐很久了,薛蛮很放心。所以他的日常生活就是出去吃喝玩乐,够了再回来。反正只要他一叫,那个人就会乖乖出来。
只是今天的薛府有点安静得过分,不知道为什么。
薛蛮推开大门,躺回太师椅上,像往常一样唤道:“人呢!给我捶背!”
戚乐乐就来了,手上还端着一杯茶盏。他恭恭敬敬把茶盏递过来,道:“老爷,暖暖身子。”
薛蛮接过来喝了一大口,热茶进肚,滚烫的暖意像是融进了心里。
“呼,是热乎多了。愣着干嘛,捶背呀!”
戚乐乐却没有动,只是用寡淡的眉眼看着他,低声唤了句“老爷”。
“没这个必要了。”
薛蛮道:“哈?这个府什么时候姓戚了,你说没必要就没必要了?你要是脑子不好就赶紧找个大夫治治,实在不行就放在庙里的门槛上给人踩一踩......”
他说着说着,忽然觉得眼角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往下流。
他用手摸了一看。
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