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翾眼底掠过一丝寒光，道：“什么意思？”
东归没有解释，只道：“对魔尊来说，一统四界当真如此重要吗，哪怕是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鹤翾沉默了半响，道：“我对统一四界没有半分想法，只是身上背负了很多过往，不得不这样做。”
东归朗声道：“一切过往皆虚妄，魔尊放下过往便可。”
鹤翾寒声道：“说得轻巧！”
东归不解，“魔尊何必执迷不悟？”
鹤翾冷哼一声，道：“我原以为你是个明事理的人，没想到不过是高高在上的仙君罢了。你既没有经历我所经历的，如何好意思开口让我放下。”
东归笑然，道：“好，那就让我经历一番。”
鹤翾寒眸冷冷看了一眼东归，道：“当真？”
东归笑道：“当真。”
鹤翾道：“那我便任由你探查我的记忆，待你看过后，再说要不要我放下。”
东归弯弯唇角，道：“好。”
他指尖在桌面轻点，涟漪四起，那桌面竟成了一面水镜，“魔尊，请。”
鹤翾冷哼一声，将手按在水镜之上，闭目。
东归也将手按在水镜另一头，缓缓闭眼。
镜中的水流沿着二人手臂蜿蜒而上，只听一声水鸣，二人便一同沉入了鹤翾的记忆之中……
三百年前——
魔界，妄虚。
少年鹤翾浑身都是冰碴儿，寒着一双眼，手里拎着半截冻得梆硬的断剑，跟着那个老男人出了大杀场，一直往前走。
“喏，在这把自己洗干净了，然后去妄虚镜那照一下。”老男人说完就走了。
宫殿里，鹤翾沉默着将自己泡进了冒着热气的水池中。
早已干涸的血迹随着温水的浸泡而逐渐消散。
鹤翾轻轻嗅了嗅，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味。
缓缓从水中走了出来，如墨的长发拖着长长的水痕，随着脚印滴落在地面上，更显玉骨冰肌。
拢上干净的衣袍，鹤翾走出房间，去到妄虚镜前看了看。
这是面似镜又非镜的东西，比如说鹤翾明明穿着衣服面对它站着，却在里面看见了自己赤/裸的后背。
背上是一只展翅昂首的立鹤，像血脉一样嵌进他的肌肤。
宫殿里翘腿坐着个黑袍人，将几块写着字的石片扔在桌上，懒散道：
“本体是头鹤啊。来选个字吧。”
石板上的字：
轩，翾，宣。
鹤翾不认识字，所以他凭借本能选了个最复杂的。
“这个。”
“鹤翾，好名字！从今天起你就是一名魔修了。”
那人咧嘴一笑，往椅子上一靠，黑袍下白皙的下巴冲前一点道：“傻大个，小酒窝，屁股翘，长不高，你选一个吧。”
鹤翾皱了皱眉头，疑惑道：“这是什么？”
黑袍人往椅子上一躺，道：“哎呀，选就是了！”
傻大个，听着就很傻。
屁股翘，自己不需要。
长不高……还是算了吧。
“小酒窝。”鹤翾冷道。
“白鵟你可听好了！是他自己选的我！”
黑袍人说着霍地一下站起身来，一把扯掉身上的黑袍，露出一头赤发。
赤色的短发血红欲滴，在这明黄色的宫殿中格外刺眼。
鹤翾愣了一下。
从妄虚镜后走出个高如犀，壮如牛的男人来。
男人上半身赤/裸，露出狰狞虬结的筋肉，两块胸肌发达得让人血脉喷张，腰间扎着条白色的兽皮，下半身穿着着件宽大扎口的裤子，粗声粗气道：
“赤鹫，你也好意思说，看看你起的都是什么代号，屁股翘？回头就让灯芯知道了，剥了你的皮。”
赤鹫歪嘴一笑，两手一摊，道：“谁让她俩自己不来的。我帮忙不收她钱就不错了，什么好听不好听的。”
白鵟声音浑厚，说一句话都跟口钟一样在殿内回响。
“那你呢？你自己倒是好听了。小酒窝，咦！害不害臊啊！”
赤鹫当即道：“小酒窝怎么了，我难道没有酒窝吗？”言罢又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鹤翾朝着赤鹫看去，果见后者说话时，隐约一个小小的酒窝印在脸颊上，配上那头赤红头发格外显眼。
白鵟把头扭至一边，洪钟一般的声音道：“切。”
赤鹫笑完对鹤翾一抬下巴，道：“以后你就跟我混了。走，跟着哥哥出任务去！”
鹤翾：“……”
-
魔界不同人间那般安定祥和，而是群魔乱舞，各自称王。
简单来说，就是魔界有一箩筐的人都自称魔尊，手底下都有那么百来万的弟兄。
鹤翾一愣，道：“每个魔尊手下都有百万雄兵？”
赤鹫双手抱着头在前面走，一头红发被自己搓得乱哄哄的。
“怕什么！说是百来万，其实真正像我们这种实力的没多少。放心，打不过哥几个给你撑腰！”
鹤翾道：“我只是好奇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魔军。”
赤鹫脚步一停，突然回过头来。
鹤翾看见他两条眉毛也是火红色的，细长地向上挑着，右眉眉峰处少了一截，就好像从那里断掉了一般。
赤鹫忽然把脸凑近，神神秘秘道：“你真不知道？”
白鵟一只大手将赤鹫拎到一边，道：“少来这套，有话快说。”
赤鹫被拎得在地上跳了两下，一指白鵟道：“你拆我台哦。”
白鵟道：“我是懒得理你！”
嬉闹一番，赤鹫对鹤翾道：“你知道人的寿命就几十载吧，活不了几年就完蛋了。”
鹤翾点头。
赤鹫接着道：“但是鲛人、妖、仙、魔，全都有着接近千年的寿命。所以呢，有趣的地方来了。”
白鵟两个胸肌一抖，上面筋脉都看得清楚，急道：“说呀！”
赤鹫掰着手指头数道：“这仙呐，一辈子生不了半个娃，所以仙界总共就那么几万人；其次就是鲛人，他们一辈子就只生一个娃；再之后就是人和妖，生的娃数量差不多，不过也就那么几个；而我们魔！不、一、样！”
他说这话时，将“不一样”三个字咬得重重的，挑着眉道：
“魔，没心没爱，男的不用娶老婆，女的不用嫁丈夫，大家都采用自然繁衍法，两个人只要想呢，就能一起生娃，所以比人多了很多后代。
但是我们又有着悠长的寿命，生一个娃能活五百年。这个娃还没死呢，下下下下下个娃又生出来了。
所以日积月累下来，别说百万魔军，就是再来十个百万都没有问题！”
鹤翾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赤鹫咧嘴一笑，道：“所以呢，你妈估计都不记得你爹是谁，就胡乱把你给生下来扔路边了。”
鹤翾愕然，眼眸一垂。
原来自己的出生竟然是这样的随意，无聊。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在肩上，顺着上面看去是青筋隆起，线条漂亮的手臂，赤红色的发丝凌乱几根下来。
“哎呀不要伤心嘛，大家都没爹没妈的，我也是。”
赤鹫说罢又一指白鵟，道：“诶你看，他身上混的血太杂，至今连本体是什么都不知道，不也每天开开心心吃两头猪兽。”
白鵟一怒，脸上的横肉都跟着暴起，道：“你的鸟嘴里什么时候能吐出象牙！”
赤鹫仰脖大笑，“啊哈，啊哈，啊哈哈哈！”
鹤翾看着他们，忽然就感觉魔生的意义竟然这么无聊，这么莫名其妙。
被莫名其妙地生下来，然后莫名其妙地互相厮杀，接着莫名其妙地给人卖命，再随便找个莫名其妙的配偶，生几个莫名其妙的后代，把这份莫名其妙的生活继承下去。
简直莫名其妙。
“到了。”赤鹫忽然收起笑容，从背后抽出一把赤红色的大刀。
这是柄重刃，刀身宽大且长，近小半背。普通人就是双手去抡也未必举得起来，赤鹫却单手拎起，轻松得好像捏着一片落叶。
几人面前站着黑压压的一片魔军，少说也来万来人。
没有一句多余的言语，鹤翾早已明白了该怎么做。
杀。
除了杀就是杀。
杀杀杀杀杀杀杀。
无聊。
几人如摧枯拉朽般将近万的魔军消灭殆尽。
鹤翾将手从敌人的胸膛里拽了出来，上面还带着心脏的余温，望着对方痴呆的双眼，鹤翾心中十分困惑，这些魔真的有智慧吗？
赤鹫解答了他的疑惑。
他走上前去，随便从那人身上拉起一条胳膊来，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羽毛，挑眉道：
“生的娃那么多，不是每个都能修炼成型的。这些魔本质上和白鵟吃的猪兽没什么区别，他们人形不成，没有脑子，不会说话，也不认字，只有本能，饿了吃，吃了饿，那些破烂魔尊打发他们半只兽腿，就能让他们傻傻地来送命。”
鹤翾忽然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
空气凝滞，他抬头看看天，可是魔界没有蓝天。
魔界处于地下，所以他抬头看到的只有黑暗。
无尽的黑暗，没有花也没有风，满地的魔军残骸，和站在里面的他们。
赤鹫拍了拍他的肩膀，歪嘴笑道：“走啊，跟哥哥领赏去。”
鹤翾寿命已过了两百年，只是身高尚未成长到巅峰，此时只到赤鹫肩膀处。
他漠然地拍掉赤鹫的手，道：“我没有哥哥。”
没有哥哥，也没有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