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墨宛汐对话几番，林宛汐心中疑虑已解，暗下决定。道了声谢，便走进房中。

墨宛汐沿着青石台阶，一路向前，回想今日之事，心中憋闷。

回到笔斋后，墨宛汐觉得心中似有一物，像是被禁锢，冲不出去。思忖片刻后，他从房中拿出一坛落桑酒，飞身而上，斜卧在房顶上。灌了半坛酒后，方才从怀中掏出一物，借着月光，细细的端详着。

玉琢其魂，纯洁无暇。形雕其骨，展翅翱翔。

色如白露，形似白鹭。远观做工精良，近看稍显瑕疵。

墨宛汐暗道：“不愧是自己亲手做的暖玉面具，真真是绝了。”

雕刻面具，已经十年之前的事了。当时林宛若和墨宛汐坐在纸斋中习字，二人正在比谁的字写的好。

林宛清拿着二人写的字，端详一番，品道：“汐儿，字体自然，不受约束，若儿字体简洁，不失规范。为娘还是喜欢若儿的字多一些。是若儿胜了。”

一听胜了，林宛若小手乱舞，拉着墨宛汐笑道：“哥哥，是若儿胜了，那若儿选这个。”

林宛清笑道：“若儿选了块冷玉啊。那汐儿只能用这块暖玉喽。”

林宛若开心的在原地跳来跳去，喊道：“我要用冷玉做个玉坠。”

“做玉坠有何用处？”林宛清笑雨如嫣，脸上满是宠溺之色。

“若儿要做个蝴蝶玉坠，长大之后，送给若儿喜欢的人。若儿要像蝴蝶一样围着他，转啊，转啊。”

林宛清被林宛若的小手转的头晕，“哎呦”一声后，连忙将她揽在怀里，然后又将墨宛汐抱于怀中，柔声道：“汐儿呢，汐儿要做个什么？”

“汐儿要做个面具，长大之后，亲自戴在意中人的脸上。”说着，小手还在自己脸上比划。

林宛清被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孩子，逗得笑弯了腰。将二人放在地上后，拉着墨宛汐的小手，认真的说道：“那汐儿要快快长大才行，长成比娘亲还高的样子，然后找一个喜欢的姑娘，把面具给她戴上。”

“那她要是不喜欢我，我还给她戴吗？”墨宛汐很是认真的问着，小手在眼前遮一下，张开一下，甚是可爱。

“她若是不喜欢你，你就把这个面具的意义告诉她。你告诉他，这个面具是汐儿小时候做好，长大留给喜欢的新娘子戴。说完后，汐儿就把面具放在那个人的面前。她若是喜欢你，自然会拿走。若是不喜欢，你就收回去。”

墨宛汐听到了答案后，心满意足，开心的将小手搭在玉上，笑道：“汐儿要做个最美丽的面具。长大之后像水一样围在那个姑娘面前。”

“为何是像水一样？哥哥好傻，水放在手里存不住，放在地上就流走了。”一边说着，林宛汐一边将手放在地上，拍拍道：“像这样，就没有了。”

“不，我就要像水一样。水想变成什么样，就变成什么样。存不住我就多握几下，流走了我就给它收回来。”墨宛汐昂着头，气呼呼的说完，就把玉抱走，回到自己房中。断断续续的雕了两年，才将面具做好。

酒香飘来，墨宛汐从回忆中回神，扬起酒坛，又灌了一半后，将酒坛放下。抬头看向头顶的天空，澄澄月色，幻化不定，苍茫广袤，悠远空灵。

到底何为情？

墨宛汐思考许久。

岳止瑶泼辣蛮横，为了木头桩子，与叔父争执这么久，只为送请帖，请人过来。林宛若温婉大方，为了怀音公子，与家父解释那么久，只为送拜辞，请人离开。

喜之所喜，乐之所乐，自幼如此，以逾十年。

林宛若的这句话，墨宛汐在心里念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不懂。

夜真凉，墨宛汐忍不住环起双臂，看向身侧，突然觉得屋顶太宽，只躺一人，显得有些清冷。

翻身侧躺，看见院中的竹林，斑影婆娑，像极了儿时记忆中的场景。

七年前。

墨宛汐因贪玩，从临墨山庄偷溜出去，正在玩耍时，见一只兔子从面前跑过去，便追了上去。兔子跑的极快，墨宛汐追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跑不动，指着前方的兔子大喊道：“我不追了，你自己跑吧。”

待定睛看向周围，这是哪里？

身边全是竹子，墨宛汐慌了神，随便选了一个方向，两手拨开竹林向前走去。因竹林长得太密，墨宛汐从两根竹子中间甚是艰难的跨过。

忽闻一声哀嚎，墨宛汐满眼惊恐的看向四方。目光顺着竹林探了几圈，并未看到什么。再仔细回看时，从茂密的竹林中隐约看到不远处有动静，墨宛汐深吸一口气，一边拨弄两侧的竹子，一边往那个方向走。

待走进些，才看清楚地上躺着一人，背对着自己，身体矮胖，衣衫褴褛，头发花白，应是一个老婆婆。

墨宛汐慌的走过去，扶住老婆婆，急切的问道：“婆婆，你怎么了？为何躺在这里？是伤着了吗？我扶你起来。”

“不用。”婆婆将墨宛汐递过去的手支开，缓缓转过身来。

一张没有皮的脸，白骨外露，眼窝如洞，将墨宛汐吓的踉跄后退，跌坐在地上，大惊失色的喊道：“是人，是鬼？”

婆婆缓缓坐起，靠在竹子上，冰凉的声音传来：“非人非鬼。这个回答你满意不？”

还未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来，墨宛汐不敢回答，二人之间沉默良久。

见婆婆也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深吸一口气，墨宛汐上前一步：“婆婆，方才见你躺在地上，不冷吗？为什么不起来？”

婆婆没有立即作答，将衣衫撩开，露出怀中之物，将其拿起，递给墨宛汐看。竟是一个头骨！墨宛汐大惊：“婆婆，你怀里抱着头骨做什么？”

婆婆将头骨小心收回，轻轻放在腿上：“刚才我被竹子绊倒，怕怀里的头骨已经被压碎，隔着衣物确认许久，发现头骨并没有碎裂，心中安心许多，便在地上躺着休息片刻。”

“这个头骨是婆婆家人的吗？为何不安置好？随身放于怀中，万一下次又跌倒，摔碎或者碰破，该如何是好？”墨宛汐见这个婆婆除了容貌骇人外，并无其他异常，心中的害怕和惊吓便减了几分，便与婆婆攀谈起来。

婆婆轻柔的抚着头骨，低声道：“这是我意中人的头骨。”

听闻此话，墨宛汐暗自叹息，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将头骨收回怀中，婆婆看向墨宛汐，语气中透着悲伤：“他与我，于经道不合，于世人不容。他说他心属于我，我那时不知情为何物，便问他：‘我心中没你，你当如何？’他说：‘守护你，等待你。温暖你，取悦你。’所以，他日复一日的来找我，每次见我，他都是欢声笑语，我沉默不语。”

墨宛汐情窦不开，也不懂婆婆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有趣，便暗自记下。

“过了几年，我又问他：‘你怎么知道，你倾心于我？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他说：‘看见光辉，会想起你的面容；听到你诉说悲伤之事，会心痛不止；听闻你的遭遇，会有所触动；碰到你的青丝，会心神不宁。’”

“后来呢？”

“再过几年，他来的没有之前那么频繁，我问他：‘如果让你离经叛道，你害怕吗？’他回：‘自然不怕。’”

“见他面无惧色，我又问：‘如果让你，罔顾人伦，你怎会怎样？’他回:‘只要你心中有我，为你罔顾人伦又如何？’再回来，过去很多年，他都再没来过竹林，我有些担心，就去寻他。发现他真的为我离经叛道，被他的师傅杀了，已经死了好些年。”

“已经死了？”墨宛汐大惊。

扶着身后的竹子，婆婆慢慢站起，走到墨宛汐身侧，徐徐坐下：“我当时询问很久，才找到他的埋身之所，挖出他的尸体，抱在怀里。那时，我才第一次感受到，眼泪是什么滋味。据说他死时，眼睛瞪的极大，手里攥的很紧。我便想掰开他的手指，但是尸体僵硬多年，我只能把他的手指尽数咬断，才将手中攥紧的东西拿出来。打开一看，是一封写给我的信。”

说到此处，婆婆捡起地上的枯枝，在地上写着：“上面说道：‘我向师傅告知我的心意，他定会杀我，我有许多话，还未曾告诉你，遂写于下方。若你能看到，务必好好活着，若有来世，我还去竹林找你。’中间空了几行，写着：‘你若是个顽石，我会不断敲打你，终有一天你会懂。你若是块朽木，我便缘木求鱼，终有一日你会知晓。’”

婆婆突然转过脸，朝着墨宛汐，略带嘲笑的说道：“他可真能写，信的最下方还有一行小字，除了我的名字外，写着：剩下的话，来世再说予你听。看完这封信后，我大怒。我发现我竟然已经喜欢上他，可悲的是，他却死了。气急之下，我将他的尸体扔在地上，然后又将剩余的未腐的皮肉撕开，把头骨取了出来。”

婆婆将怀里的头骨重新掏出，轻轻抚摸着：“我把头骨放在我每日都能看到的地方，天天对着头骨破骂。后来，我学会伤心，又开始抱着头骨哭。哭到眼泪已经流干，我便把眼睛挖出来。不想流下的血脏了我的脸，我便把脸上的皮撕掉。再后来，我发现我累了，于是，我来到这边竹林。”

通过婆婆口中所语，可以感觉出诺大的竹林中，全是寂寥：“每日坐在这里，百无聊赖。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想有个活着的人陪我。所以，我从附近的村民那里，抢来一些婴儿。一半男婴，我教他们杀人之道。一半女婴，我教他们救人之法。”

听到此处，墨宛汐倒吸一口凉气，暗道：“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怪异之人？”

“我让学杀人的男婴，去杀女婴救活的那些人；让学救人的女婴，去救男婴杀过的那些人。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我立了一个规矩：不许杀人之人救人，救人之人杀人。除此之外，杀人之人五岁之前，要杀百人。十岁之前，要杀千人。救人之人，五岁前需救活百人。十岁之前需救活千人。”

墨宛汐被婆婆方才说的话，吓的猛地坐起，面无血色的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堕入疯魔之人。

“那些达到要求的人，我会抚养他们长大，如果达不到，我便杀了他们。如果他们反抗或是违反我，我会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他们。不过现在，我渐渐觉得这些事也变得无聊，便抚养了一个男婴还有一个女童，让他们接替我做这件事，我才有空来这片竹林，等着他来找我。”

墨宛汐听那个婆婆说完，觉得恶心之致，喉中一口腥血，喷在她面前，厉声道：“你竟如此变态！你如此作为，万一他真的回来，定会恨你，杀了你的。”

那婆婆并不生气，反而仰面大笑，整个竹林中都回响着她的笑声，足足笑了一炷香的功夫，才看着墨宛汐说道：“小郎君，有朝一日，你会被你的心上人所杀。那一刻，你才知，那是解脱，不死，才是折磨。”

“呸呸呸，我才不会被我心上人所杀，你干嘛吓唬我？”

“哈哈哈哈，小郎君，你被杀之后，记得来找我。你脖子中的太阴玉，继续戴着也无妨。哈哈哈哈哈，可笑，可笑，渡边散人以为封住就可以了，可笑至极，可笑至极啊，哈哈哈哈哈哈。”

墨宛汐被那个婆婆笑的头疼，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翻滚，赶紧用手捂着耳朵，紧闭双眼。待周围没了笑声，才将眼睛睁开，婆婆消失不见，竹林也没了踪迹。眼前竟然还是刚才那个兔子，但是兔子周围，却已经变成临墨山庄门口。

怎么会这样？

墨宛汐正思量刚才之事，乾坤扇已经飞到面前来，在脸上足足扇了六下，方才飞走。

“待够了没，还不回来习课，乾坤扇都扇不疼你了吗？”

墨宛汐脸已经肿起来，只得轻轻捂着，暗道：“定是肿成猪头，这可怎么见人？”

回忆起自己被打时的狼狈模样，墨宛汐不禁笑出声，转身欲喝酒，却发现刚才那坛已经喝光，只好作罢。看向天上的皎月，暗忖道：“那天遇到的婆婆，莫非是七星冢蕴婆？话中所说的男婴会不会是死门宫主七杀红，女婴是生门宫主玉姑？”

若真是如此，游离在修真百家之外的七杀宫，真让人忌惮。

情之一字，竟是如此可怕。

想到此处，墨宛汐连连叹息，拿起空酒坛垫于脑后，不消片刻，便已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给自己一个小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