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予怀的右手揣在风衣之中，顺着旁边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用手指轻轻的蹭了蹭口袋里那光滑而冰冷的金属管，眼中闪着古井无波般的平静。

30米的距离，60度的倾角，完全在射程之内。

他的手指往下面慢慢的移过枪管，缓缓的向下扣住了扳机，他从风衣中露出了黑洞洞的枪口，稳稳地对准了底下的人。

却正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响了。

来电显示：严哥。

江予怀：······

底下的男子已经注意到了他的位置，正拔腿向这边追过来。江予怀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把枪重新塞回了风衣里，猛然加快了脚步，向商场的二楼迅速的跑过去。商场的二层大部分店铺还在装修中，没有营业，自然也没一个顾客上来。

电话接通，严峫那边却只听见脚步声，紧接着江予怀沙哑而气喘吁吁的声音传进来。

“严哥，我在天虹被被人跟上了，对方手里好像还有枪。”

那一瞬间，严峫终于切身体会到了魏局血压冲上一百八的感觉。

“人······”

严峫话都没有说完半句，江予怀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了二楼，咬牙直接把自己那个7000多块的IPHONE15从二楼丢了下去。楼下像是沸腾的开水似的，伴随着手机砰然砸地的声音，江予怀顾不上去想刚刚把手机丢下去的时候有没有砸到人，背后还传来隐隐的咒骂声，男子已经追上了扶梯。

如果不是刚刚被他丢下去的手机引起了骚乱，耽误了一点儿时间，只怕现在男子就已经追上他了。

“严哥，怎，怎么了？”马翔眼睁睁的目睹了严峫打电话的表情一瞬间从嬉皮笑脸堕落到了如临大敌，谨慎的问道。严峫本来想问的是跟着他的人什么打扮，还没等他问出口，那边就传来了一阵剧烈的撞击声，接着便没了信号。

那边只是一件长久的沉默。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回三个小时以前，严峫一定回去狠狠的抽当时的自己一巴掌。早知道他离开自己三个小时，这人就能把自己弄得被人持枪尾随的地步，他就该把这个人拿绳子直接拴在裤腰带上！

“马翔，叫老秦继续跟进，这边有情况随时报告，特警队那边没死的都去天虹，你们江顾问看到的会是活人还是尸体，就只能看他们了。”

“哈？！”马翔似乎还没从严峫的话作反应过来，瞬间一蹦三尺高，手忙脚乱的。大切诺基骤然掉头向相反的方向驶去。

建宁市局特警大队长康树强——公安系统内人称康师傅，接到马翔的电话时还在莫名其妙。说起来，他比严峫这个刑侦正支低一级，但特警队不归刑侦这块管，平时出警都由魏局下令。康树强把严峫这边的话转给了魏局，顿时，省厅技术顾问被人持枪尾随的事儿就惊动了整个市局甚至省厅。

除了正往回跑的严峫和马翔，特警队几乎是全员出动，视侦组锁定了天虹附近的所有路口，紧锣密鼓的筛选可疑目标。

江予怀拐过了一家还没开门的店铺，上了二楼后，他一直往西跑。天虹占地面积不小，七拐八绕的他还能听见背后男子紧追不舍的脚步声。他的体力已经快到极限了，他刚刚虽然说有拔枪的胆子，但那是他确定能够在没有其他人注意到的情况下，能够顺利脱身并干掉这个人。但是他没有把握在对方注意到他，并且手中也有枪的情况下，确保能够一击毙命。

一旦陷入了缠斗，先不说他现在状况能不能杀了男子，他肯定都瞒不过市局。

最好是能够撑到严峫通知市局的人来救他。

江予怀用力地咬住嘴唇。从昨天算起，他几乎连着一天半都只吃了几口饭，身体早就扛不住。嘴唇上的疼痛倒是勉强让他混沌的头脑清晰了几分，他能够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他下巴一滴一滴的往下流。

唔，流血了，他想。

以他现在的体力，最多维持这样的速度三分钟不被追上，要么现在拔枪鱼死网破，死前也拉个垫背的，要么听天由命的跑下去，看市局的人能不能到的及时。

江予怀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一样的沉重，机械般的向前不停地迈动着。他的心脏在胸膛里一下又一下的撞着，清晰的仿佛能够听见每一下的心跳声。前方路的尽头是一扇消防门，江予怀忍不住睁大了双眼，购物中心这种地方，除了自动扶梯，一般都还会有消防楼梯供火灾发生时逃生。

他咬牙跑到了门边，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一推。

门开了。

江予怀迅速反手关上门，插上保险栓，这才停下脚步，用手背擦了一把脸上的血，然后转身向下继续跑着。

楼道里伸手不见五指，一盏灯也没有。江予怀还在磕磕绊绊的向下跑着，上面隐隐的传来几声不甚清楚的枪声。

他追进来了，不过还好，他枪里不可能有很多颗子弹，楼道里什么也看不见，他开枪打不准的，江予怀迷迷糊糊的想。

明明是一楼到二楼，为什么这么长的距离啊······

通道里的空气好像越来越稀薄，江予怀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继续跑，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幻觉之中。

身边的世界轰然破碎，所有的景物都在视线里剧烈的摇晃。

他发着抖，大口喘息，意识越来越模糊，就像无形的巨手裹挟灵魂堕入深渊。

我死了吗？他想。

灵魂仿佛在深水中缓缓上浮，终于窥见光亮，迫不及待地钻了上去。

小男孩从病床上睁开眼睛，轻轻的翕动着嘴唇，却没有一点儿声音发出。床头柜上的花瓶插着一束洁白的百合，露珠从花瓣上滴落，破碎了一池的涟漪。

床边的机器伸出一根根的管子，连接着病床上瘦小的躯体，冷冰冰的屏幕上亮着红灯，枯燥而千篇一律的发出滴滴声。

阳光温柔地从窗外洒入，为这个被死神临幸的生命镀上了一层悲悯的圣光。

心脏处传来刺骨的痛楚，灵魂在黑暗中挣脱导管与呼吸机，缓缓的飘出急救室，向远方空中的深渊飘去。

琴声婉转悠长，跌宕起伏，掀起了旧日岁月迷蒙的灰尘，乃至轰然巨响，乃至震耳欲聋，淹没了他声嘶力竭的呼救。

蔷薇漫山遍野，浓郁而梦幻了紫色铺满了这个本不该属于他们的地方。

琴声从旷野尽头飘过来，小男孩侧身坐在琴椅上，指下流淌出一曲又一曲的悲欢离合。

“喜欢吗？”

小男孩偷偷的俯下身子，用舌尖舔了舔那颗在小伙伴掌心已经融化了一半的糖果，掌心留下一线细细的银丝。

“你会永远跟我在一起吗？”

“我们永远不会分开的。”

残阳在天际淌过血河，落日余晖之下，小男孩张开双手，紧紧拥抱他的伙伴。蔷薇在身下被碾烂，分泌出成熟却又糜烂的气息，将两个青涩的灵魂纳入欲望的沼泽。

灵魂终于放手，从天穹跃下深渊，紧紧拥抱住大笑的恶魔。

当流年已经成过往，当岁月已付了山河，你能否爱我直至地老天荒？

急速下坠中他们远离天堂，将尘世遥遥抛在身后，视野尽头是丛生恶鬼与烈火的地狱。蔷薇在烈火中灰飞烟灭，琴声在云霄上慨然奏响，他们就在那琴声中一起奔赴旅程终点，仿佛从一开始就密不可分，坠向轰然开启的炼狱巨门。

喧杂和脚步声朦朦胧胧，像隔着一层深水般听不清楚，鼻腔中灌满了苦涩的液体，窒息感像一只大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一切都结束了吧？江予怀想。那曾经与他前半生紧密缠绕的病魔，终将伴随死神的降临。

锵！

像黄泉道口敲响的丧钟，穿过人世与阴间的交界线，泯灭在末路的绝望中。

“什么声音？”

随着江予怀的身体从楼道中砸落，狠狠撞在水泥墙上的铁门上，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门后传来惊疑不定的声音。

天虹购物中心，建宁市上个世纪80年代投资的第一批建筑，位于建宁市中心黄金地带，曾经是建宁是最繁荣的地方之一，却在进入了21世纪之后迅速走上了下坡路，此次面临拆迁的风险。

如今天虹购物中心二楼店铺早就废弃的废弃，拆迁的拆迁，只剩一楼还有些店子在苟延残喘着。

于是在神不知鬼不觉之中，原本的消防通道早就被悄悄的改了格局，连到了天虹二楼被水泥封起来的另一半空间里面。

如果江予怀对天虹购物中心足够熟悉，他应该早就能够发现天虹的二楼面积小了不是一星半点。

满是铁锈与灰尘的铁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被里面用大力踹开了。一个看起来20多岁的“灰毛”骂骂咧咧的探出头来，看到江予怀时下意识一怔。

“不知道从哪里滚下来具尸体。”

“灰毛”朝外面瞧了一眼，把江予怀粗暴的拖进房间，像丢垃圾一样的丢在地板上，“待会儿老子出去时找个垃圾场扔了，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往这里抛尸。”

江予怀只觉得的后脑勺上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他还留有一丝最后的意识，并未完全昏迷过去，身后持续有温热的液体淌出来。

“怎么？”

开始的“灰毛”忙慌忙转过头，一脸赔笑。“这不，小弟听外面掉了什么东西下来，出去一看，这尸体扔外头很容易被发现，还不得找个地方处理了，驰哥。”

被“灰毛”尊称为“驰哥”的男子在江予怀面前蹲下，伸手拨开他满是泥土和血污的长发，仔细的打量了一下他的脸，在他的胸腔上按了按。

先前把江予怀拖进来的“灰毛”忍不住摸了摸下巴，“驰哥，这小爷长的······这要不是具尸体，留下来玩也可以，小弟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标致的人儿，嫩的连那个小娘皮也比不上。”

“灰毛”话还没说完，就被驰哥一把扯到了后面。

房间后头的帘子一掀，灯光阴影里站着个人影，从头到脚都穿着几乎能溶进黑暗的黑衣黑皮鞋，看相貌似乎还挺年轻。房间里原本说话的几个人都不约而同的闭了嘴，自动让开一条路。

江予怀觉得周围的嘈杂声全部消失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飘荡在亘古不变的冰块上，然后有一天，冰面碎了，他的身体向下静静地沉没着，落向那没有光，没有空气，没有声音的深渊之中。

一只手撕破虚空，新生的光芒从裂缝中照进永夜，带着炽热的温度，轻轻地抚摸着他冰凉的脸庞。

“人没死。”那人站起身，冷淡地瞟了一眼旁边的驰哥和灰毛。两个人被他的目光看的往后退了一步，低下了头。

就在他抬脚离开时，江予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根葱白发青的手指牢牢的勾住了男子的裤腿，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

“疼······”

他本来是想喊救命的，但男子刚刚抚摸他脸的那个动作让他在绝境中生出了近乎依赖的幻觉，话到嘴边却换了一句。

那个人的脚步突然停住了，那根细白的手指还勾在他的裤脚处。

冷白的灯光下，青年紧闭着双眼，脸颊上溅着血迹，嘴唇及面部已经浮上绛紫色，眼尾的那颗小痣在光下更显得触目惊心。

不知道这一幕哪里触动到了他，江予怀只觉得有一只手掐住自己下巴，强迫自己张开口，把几颗胶囊混着水灌进了他的嘴里。

门外传来几声脚步声，紧接着是暴躁的踹门，在他耳边忽远忽近的游荡着。男子垂眼看了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屋内安静的像座坟墓。

戴着棒球帽的男子往手掌上吐了口唾沫，狠狠的呸了一声，就在他准备去掏枪时，那扇铁门却在他的面前缓缓的打开了。

棒球帽心里一跳，待他看清门内的景象时，浑身血几乎都凉透了。

“你，你们······”

常年刀口舔血形成的本能霎时间敲响了警钟，令他往后退了两步，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觉得眼前一花，风声呼啸，已经被男子反身飞踢，整个人轰然的砸在了地上，耳边最后响起的声音是咔啦一响。他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几根后肋骨，只感觉鲜血中咽喉和齿缝间争先恐后的满溢而出，那男子微微弯下身，单手扼住棒球帽的咽喉，在他混合这愤怒和惊恐的目光中稍一使力——咔嚓，喉骨应声折断，清脆的令人心颤。

他的头颅以一个吊诡的角度垂落下来，眼珠兀自死死的盯着凶手。

窒息感缓缓的减弱，江予怀能够感觉到那个男子把他放在了地上，眩晕感却越来越强，他拼命的撑起疲软的眼皮，人影在他的眼前不断的晃动着。

“处理了，人送医院去。”

男子走到江予怀面前，从上而下的俯视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把他伸手给抱了起来，分开了他已经鲜血淋漓的右手。长长的指甲刺入掌心的皮肉，鲜血顺着他的手流下来，糊在男子的袖口。

疼痛刺激着大脑，勉强还能让他不至于立刻昏迷过去。江予怀想睁开眼，然而身体无论如何也不肯听大脑的指挥。

一只手覆在他的脸上，替他合上了眼皮，那动作堪称轻柔。

江予怀第一次听见了这个人的声音，像穿破黑夜的一道魔咒。

“睡觉吧，别睁眼。”

“我怕睡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的嗓音几乎弱到微不可闻。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江予怀才终于又一次听到了他的声音，带着成年男子特有的低沉沙哑。

“没事，你不会死。”

江予怀的脸贴在男子的肩膀上，感到自己正被人抱着离开原先的房间，眩晕感越来越浓重，但人到了这种情况下大概是脑子真的死机了，在彻底昏睡之前，江予怀的嘴里轻轻的嘟囔了几句，“我想喝雪碧······”

接着他便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灰毛”小心翼翼的跟在几人身后，江予怀在男子怀里已经彻底的昏迷了过去。身上那件宽大的有些不合身的风衣垂落下来，衣袋中黑色的金属光泽一闪而过，灰毛骤然睁大了眼睛。

那是枪管。

抱着人的男子低头向江予怀怀里一瞧，随手把他衣袋里的枪抽出来，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M92。

后头几人均是倒吸了一口冷气，互相对视了一眼。

□□M92，双排弹匣，容量最高15发，有效射程50米，加大了扳机护圈专供戴手套射击，是美国军方、恐怖分子以及专业杀手的最爱。

当然这玩意的价格也不便宜，黑市上十几万只能算个入门价，大多时候则是有钱也买不到。

那“灰毛”正想张嘴说什么，就见男子手上还捏着张证件，隔着那么远，证件上的“公安”几个字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条子！”

“灰毛”的话才出口，就结结实实的挨了那驰哥一巴掌，抽的他一个趔趄。男子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过来，淡淡地把证件重新塞回了风衣口袋，将那把枪拎在手上。

“这个点废掉，不用了。“他顿了一下，在走出黑暗的刹那，外头稀碎的阳光顺着他的脸照过来，却没有照进他眼底的阴霾。

“隔壁去买罐雪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