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着呢，等明天吧。”苟利的声音穿过法医室紧闭的大门，“马翔呢？过来帮忙！”

“哎哟，你放过他吧，他连上晚班打太平间经过都不敢。”严峫随口道。

“哪要帮忙？”江予怀从技侦那块儿出来，拐弯时正好碰上严峫，”严哥，数据恢复出来了，黄主任还在那整理，今晚能出结果。”

“不错。”江予怀别的先不说，业务能力那是杠杠的，极大的提高了技侦组的工作效率。

“怀哥，要不算了吧。”苟利有点尴尬，他真不好意思把江予怀给拉到法医室帮忙，让人家光风霁月、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技术顾问去帮忙弄尸体，着实太过分了一点。

“没关系没关系。”江予怀穿着白色运动服，口袋里揣着个手机，看样子是准备出去买饭，临时听到他们这边要帮忙才过来的。

“严哥，帮我买个饭行不？”

法医室里，温临音的尸体仰面躺在解剖台上，面部已经扭曲变形，右边的眼珠已经被江予怀砸碎了，像颗碎裂的劣质玻璃珠塞在眼洞里。

“怕不怕？”

江予怀把白色的乳胶手套一点点扯平整，听到苟利的话，转过头来，浅笑着摇了摇头。“有什么可怕的，又不会跳起来捅你一刀。要我说，还是活着的时候比较麻烦。”

“你心理素质还真的挺强的，多少在自个儿岗位上干了十几年的警察都受不住，喏，这儿帮我拉一下。”

江予怀用两根手指撑开创口，里头白花花的组织蛋白从切口冒出来，苟利一边用解剖刀把骨片取出来，一边啧啧感叹道：“你这用什么东西砸得啊？这里，”他一指鼻骨下面的几块碎渣，“都碎成六块了。”

“就个花瓶，看着不小，实际上顶多二十斤，当时顺手拿的。”江予怀答，过了两秒钟又补充了一句：“我真的没想到这都能死人。”

从法医室出来的时候，江予怀给江停发了条信息：“晚上去我家里住，杨媚那有张备用磁卡，记得吃晚饭。”

刚按下发送后，江予怀犹豫了下，又发了一条过去。“帮我跟kevin说这里有点事，替我解决一个人。”随后把手机放回口袋.去刑侦支队抢饭吃了。

“怀哥，专门给你留的超大份浓缩珍珠牛肉面，快点，整个办公室就剩这一份了！”

方便面桶上压着本书，盖不住的冒着阵阵热气。江予怀拿起筷子才吃了两口，避开旁人的视线，用手背偷偷揩了一把眼睛。起先开会时他吃了碗严峫给他开的小灶，现在其实也不是很饿，单纯出于“这个时间该吃晚饭”的觉悟才来吃饭。

“怀哥，你的外卖！”

实习小警察气喘吁吁的出现在门口，江予怀这才想起来，他开始还让严峫帮他订了晚饭。他自己一个人肯定是不可能吃得完两份的，干脆送回家里让江停吃。有钱能使鬼推磨，趁着外卖小哥还没走，江予怀成功的用一百元的小费让人重新送到了镜湖山庄，然后在严峫回办公室之前，三两口扒完了一桶方便面。

“哎，怀哥，你说咱们这案子到底什么时候能破啊？”

“快了吧。”江予怀正在喝面汤，含糊不清道，“看看温临音那边能不能再挖出一点什么。”

“这事儿可真是······”

马翔凑过来，看到江予怀的电脑上正在放剧，也忍不住点评了两句。

技侦组。

黄兴正一脸欲哭无泪的摸着自己半秃的脑袋，心中暗暗羡慕早早的逃离苦海的江某人，不用在这儿面对严阎王的狂风暴雨。

“搜索记录真的找不着，你当人家是傻的吗，还留着搜索记录给你看？可能连她自己都没办法第二次访问同一个页面，我们能给你复原网页就不错了。资料就这么一点，你们刑侦的自己看着办吧。”

黄兴没好气道，“有本事你找个能把搜索记录找出来的人，我喊他一声爹都行！”

江予怀正巧推门进来，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严峫给拎到了电脑前。

“这啥？”

网页上白底黑字，连环杀人案的首名死者，——“黄金玫瑰夜”的陪酒女张小铃，正在上面直直的看着他。

张小铃长得还算可以，说不上多好看，但也不丑。

［绝密资料！不外传，确保真实！］下面灰色的图标显示“已售出”。

“这是从温临音的电脑里发现的，她通过暗网购买了张小铃的身份信息及实时行踪并杀害了她，还在这里留了一条评价。”

［已使用，资料真实,符合顾客预期。]

[by WenLY 32 days ago]

“所以呢?”江予怀手一摊，“如果温临音杀了张小铃，现在她己经死了，这案子是不是算破了？”

“不是。你看她留下的评价‘符合顾客预期’，如果是她自己用，应该不会用‘顾客’这两字。”

“也就是说温临音其实是个中间商，把从这里买到的信息转手卖给了真正的凶手？”

“应该是。”严峫按了按眉心的位置，神色冷凝得仿佛结着一层寒冰。“她的手机里没有发现其他不明联系人的联系方式,她与凶手联系应该使用的也是暗网，只能看从这里能不能反向追踪到凶手的信息。”

“你以前是不是从来没有接触过暗网？”江予怀双手抱胸，平静的眼神扫过站在他面前的严卿和黄兴。两个人均有些心虚的偏开了目光。的确，现在国内和暗网相关的案子很少，一方面是因为国内互联网这块技术还不够成熟，暗网的使用率并不高；另一个方面的原因是暗网虽然不像是大多数人认知里的那么诡谲莫测，但确实足够棘手——上亿个网络节点隐藏在茫茫人海之中，随机性极强，基本上无迹可循。

黄兴好歹是搞这块的，对暗网稍微了解一点，严峫则是从来没碰见过和暗网相关的案子，一头雾水。

江予怀用签字笔一指屏幕最上端的网址“/t://03.etV./”，“知道什么意思吗?”

黄兴犹豫道:“是镜像网址?”

“对。”江予怀说,“这个页面被云计算用虚拟网址的外皮覆盖了一道，所以现在还能看到。其他的应该已经被网站自己清除掉了。”

“那现在怎么办？”黄兴虚心请教道，“能不能进暗网然后搜索标题看能不能找到？”

“以前可以，但现在做不到了，一年前那桩破事之后，几乎所有的暗网都隐藏了搜索框，就是为了不被攻击。”

“一年前？什么事啊？”

“听说过‘马里亚纳海沟’吗？”江予怀此刻差不多已经想捂脸了，这两个人是生活在原始时代吗？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知道啊。”

“马里亚纳海沟”实在太有名，即便连严峫这种专业八竿子打不着的也听说过。“一年前‘马里亚纳海沟’突然受到大量不明账号的攻击,数据紊乱造成网站大面积瘫痪,它的创始人兼管理员在东南亚被差点儿一刀砍死，‘马里亚纳海沟’因此下线了十一个月，前段时间才重新启动。这一事件给所有的暗网电商都算是一个警告，毕竟‘马里亚纳海沟’的交易量常年稳坐所有暗网之首，最低的时候也超过了三百亿美元，某种程度上算是暗网界的风向标。自从此事以后，所有的暗网都没办法再使用搜索功能了。”

“那能不能自己写个脚本搜索？”黄兴问。

“理论上可以。但过了这么多天网站上数据应该已经被清除了,而且自己写脚本的话只能搜索关键词，但你觉得这个的关键词是什么？”江予怀颇为无奈的说，“恕我见识短浅，真的想不到温临音是通过什么条件筛选目标的。”

“我有种预感。”严峫沉声道。“要能知道温临音是通过什么条件找到张小铃的，这案子差不多就能破了。”

江予怀从一边抽了张纸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再把废纸丢进垃圾桶，“还用得着你说。”

林家。

今儿是林家老爷子的生辰，认识的不认识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在老宅给老爷子庆生。当然，大部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许多一年都难得见到的人，素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大老板，股东，套近乎的，谈生意的比比皆是。

平时没什么人气的林家老宅少见的热闹非凡，作为建宁市新任首富，想巴结林家的人多了去了，林父、林母的身边都围着不少亲戚和下属，甚至还有记者扛着摄像机进门，可惜没过多久就被现场的侍应生给彬彬有礼的请出去了。

林家老爷子今年七十来岁，满头白发，精神状态显得有些颓废。即便身边围着一大群人，也有些掩饰不住他现在心情很不好的事实。

林家祖上最早起源于军阀混战之时，靠古董收藏捞到了第一桶金，此后上百年的时光里几度沉浮，一直到林老爷子这一代，都只能勉强算作小富之家。产业在交到林父手里之后，逐渐将发展重心移到了互联网这块，林家和天韵集团至此才一飞冲天，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迅速发展，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便成了西南地区首屈一指的豪富之家。

然而在这之中还间接造成了一种情况——虽然林老爷子还在世，但在集团里早就没了话语权，天韵集团超过百分之三十的股分都在林父手里。先前倒也没出什么问题，林老爷子只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把所有的股份都给了他，然后退休过老年生活去了。可再过了些年，等林父快五十岁了，他的股分到底怎么分，就成了一个摆在眼前的问题。

林父有两子一女，除了林淙与林薇，他还有长子林澈。林澈是林父与他的第一任妻子所生，当年离婚之后不到两个月他便再婚，很快又有了一对儿女，林澈则从小跟着爷爷一起生活，几乎和生父这边没什么交集。

眼看着林澈结婚生子，年纪也不小了，林老爷子便和儿子开口，想要林父把该属于林澈的股份给他。没想到林父断然拒绝，直言他挣下来的家产全部都会留给林淙，其他人半分也别想沾光，直接把林老爷子气了个仰倒。

就这样拖了两年，林淙从美国留学回来，林父当即就把自己手上一半的股份转给了林淙，让所有人都默认他就是天韵的继承人。林老爷子无可奈何，林澈大学本科学的是医学，林老爷子本想着自个儿出钱替林澈买下部分医疗行业的股份，谁知道林淙的亲妹妹林薇居然也是学医，于是这一条路也没走通。

林薇回国后五年之中，他不晓得作了多少次努力，却始终没能让林父松口。因着年岁渐长的缘故，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差，怕是也没几年光景了。

他万一哪天走了，又有谁顾得上林澈？

林家的荣华富贵，其实早就不属于他了。

“爸，早点休息，我和兰儿就不留了。”

生辰宴一直折腾到半夜一点多，林父也不打算留在林家老宅过夜，便带着林母向林老爷子告辞。林淙和林薇兄妹两人站在隔间还在谈生意上的事，连过来说句再见都没有，对这场生辰宴的敷衍态度可见一斑。

“他已经三十四岁了，你还打算拖到什么时候？你……”

“我早说了没他的份。”林父看也没看立在林老爷子身后的林澈，他语气凉薄，仔细听的话不难听出里面的一丝嫌恶，“没断腿没缺手，废物一个，我的家产不是给这种货色糟蹋的。”

“你简直……”林老爷子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爷爷。”眼见着林老爷子捂着胸口面色极为难看，林澈是当真慌了，他自小跟着林老爷子一起长大，父母离异后都很快再婚，除了林老爷子没有人在意他。

“没事，没事。”林老爷子一时气急攻心，片刻后方才慢慢平静下来，喘着气拍了拍林澈的肩膀，“我真的老了……也不知道还有几年时间。”

“您会长命百岁的，一定。”

林父毫不犹豫转身就走，空旷的林家老宅里又只剩下寥寥无几的人，安静的像座坟墓。林澈扶着林老爷子回了卧室，深夜的风吹在人身上像刀割一样，呼出的气都冻成一团团的白雾，过了良久，林老爷子苍老的声音突兀的响起。

“哪有那么多长命百岁，我这次啊，是真的过不去了。没有天韵，你也还能过得不错，我也能安心闭眼了……”

“嗯。”林澈几乎微不可闻的应了一声。

模模糊糊的月光从玻璃窗外照进来，一贯老实木讷以至于往往被人丢在人群中都找不着的那张脸，终于显出些许穷途末路的疯狂与孤注一掷的绝望。

天韵。

他不会放手的。

迟早有一天，他要拿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东西。

龙韵城。

林淙把右手大拇指按在触屏上，一秒钟之后“嘀”的一声，门锁应声弹开。房间中的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一摞纸质文件被甩在桌子上，“唰”的一声，厚重的银灰色布艺窗帘被拉上，把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今晚签下的几份协议也没能让他的情绪有太大的波动，把推特账号登录，林淙的双眼迅速在叮叮咚咚跳出来一大片未读消息上掠过，翻了半天还没看见自己要找的人，电脑上方的摄像头悄无声息的闪过一道绿光，一个聊天分屏窗口跳出来：“干什么呢，偷偷摸摸的那么紧张？”

林淙拿鼠标的手一抖，差点点错地方。“你怎么又黑我电脑？”林淙咬牙道。

他知道对面的人通过摄像头应该可以实时接收到他这边的声音图像，索性也懒得再打字，“想你了呗，看下你在做什么。”

对话框里出现了一连串的英文，后头还跟着一个Emoji表情包,隔着屏幕仿佛都能瞥见那个人的笑颜，像三月初绽的灼灼桃花，明丽得让人心生欢喜。

林淙脸上的神情不自如的放软了些，又温言软语的哄了他几句。

镜湖山庄。

“你干什么?”

江予怀险些把自己手里的手机丢出去，睁着两只极无辜的桃花眼看着进来的人。江停端着两碗酒酿小圆子走过来，把其中一碗放在江予怀手边，自己端起另一碗坐到他旁边的沙发里。

起居室里只有一盏落地灯，江予怀此时正心虚得紧，毕竟半夜黑了人家电脑就为了偷窥，啊呸观赏自家男朋友工作时的样子，这事儿怎么都不像件正经事，他自然不敢告诉江停。

酒酿小圆子用的是米酒，江予怀吃了两口，立刻认出江停用的是上个月林淙特意买给他的精酿酒曲，里面还加了桂花蜜，飘出一股浓郁的花香。江予怀闷头把一碗小圆子一口气吃了个干净，把空碗往手边的茶几上一放，悄悄用眼角余光打量了江停一眼。

看江停对于他刚刚的异常举动，没什么反应，方才舒了一口气，用酒精棉片擦了擦被糖汁溅到的键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