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晓珊，来自十年前。

所有人都来自过去，没有例外，但并没有多少人能意识到这一点。

每个人都只知道有现在，有此刻。却没想，此刻的自我，是由过去的那个自己，一点一滴的变化而来的。

有身前路，也有身后身。

路晓珊五岁记事，到今天，任何一个细节都没有忘记。

她不是孤儿，胜似孤儿。

在大关东7苑三幢住下后，爸爸平均隔一个月来一次，把她带走一个礼拜。

平时只有老保姆照顾，老保姆不会做饭，只会下面条，每天路晓珊端着小碗，坐在防盗纱门里嗦着杂酱面，面无表情的看大人们上上下下。

只有一个脏兮兮的，像泥猴似的小男孩，蹲了下来，隔着纱门看着她。。。手里的碗。

“好吃么？”程浩轩谗兮兮的。

路晓珊站在小凳子上，打开门，把碗递到程浩轩鼻子下。

程浩轩吃了个稀里哗啦，碗底朝天。

“好吃么？”路晓珊冷冷反问。

“不好吃。”程浩轩砸吧着嘴。

路晓珊看着已精光的碗底。

程浩轩有点不好意思，忽然一把抓住了路晓珊的手。

路晓珊五岁记事，从没有忘记任何细节。

程浩轩的手是脏的，玩过球后手上满是泥，但指甲修剪的很干净，手指长而有力，根本不像是个九岁的孩子，他有力气，但不用力，抓路晓珊的手，像是捧起了一个瓷器。

程浩轩转身的时候，有光洒在他的后脖颈上，一层密密的汗珠，像是绒衣一样蹲伏在男孩的皮肤上。傍晚热烈而嘈杂的少年汗水味，竟然没有丝毫难闻，像是家人离开已久还迟迟未曾散去的余味。

程浩轩拉着路晓珊的手，穿过门，很自然的拉到自家的饭桌边，跟爹妈说对门的妹妹今天来吃饭。

程妈妈帮路晓珊把小饭碗放好，从那天开始，她在程家吃了十年饭。

在程浩轩的眼里，路晓珊是什么样的人呢？

那就是一个神经病爹教出来的神经病闺女。

你有见过一个五岁的小姑娘不玩娃娃不玩过家家，就知道发呆和盯着你傻看的吗？

你有见过从来没认过字的人靠翻翻课本就能认全了汉字还能过目不忘的吗？

你有见过一个小孩子十二岁的生日礼物是一辆摩托车的吗？

对了，说到摩托车，确实还有一个故事。

这要从路晓珊的神经病爹说起。

路晓珊没有妈，但有一个爹。就是这个爹把她抱到这里来住下，但平时自己却行踪飘忽不定。

不过按程家妈妈的话来说，不出现就算是帮女儿了，他出现的时候一定是更糟糕。

这个爹来来去去只管两件事情，一个是每两个月把女儿带出去一周旅行，没人知道去哪儿，没人知道去干什么。程妈妈旁敲侧击问了路晓珊很多次，但路晓珊六岁后智商就已经碾压全家，基本是套不出什么话来。

另一件事情就是给女儿送生日礼物，这倒是从来没落下过。。。但那送的都是啥啊，一点都不像个正经爹。

路晓珊六岁那一年，生日。程家妈妈已经下岗，平时在外面打零工，特意提前下班跑去买了个奶油蛋糕，兴冲冲回来给孩子们惊喜。

程妈妈这辈子都没这么惊喜过。

打开门后，俩娃一个六岁一个十岁，正趴地上玩一条蛇。

一条活生生的，会爬，会吐信子的蛇。

程妈妈觉得自己没有晕过去，能冲过去抱走孩子，并冲着蛇乱吼，已经是母性能量的毕生爆发了。

这条蛇就是路爹送给路晓珊六岁的生日礼物，据说是一条非常珍稀的蛇，剧毒。路爹大咧咧的表示已经拔了毒牙所以没有风险，少年就要玩蛇之类的。

程家爸爸后来拉着路爹喝酒，长吁短叹的烦了他两小时，终于迫使路爹答应，以后再也不送活物给闺女了。

七岁是一张什么名家的画，存活时间五分钟，被俩娃各种涂，目前贴在大衣柜里。

八岁是一把胁差，程家爹妈以为是玩具刀就大意了，有一次程爸喝啤酒找不到起子，路晓珊拔刀斩，嗯。被没收。

九岁时路爹说刀枪不分家。。。。。。被程家死谏了回去。

十岁，十一岁都还好，分别送了两只猫头鹰的标本。没错，哈利波特正火，猫头鹰标本不算活物，这个生日礼物大受路晓珊的欢迎，但她说哈利波特的猫头鹰是白色的，所以第二年又要了一个，她把其中之一送给了最爱的程家哥哥。

十二岁的生日，被亲爹带出去旅行，回来的时候，是一人一辆摩托车骑回来的。

十二岁的姑娘骑着摩托车飞驰回来像话吗。程妈妈从阳台看到了，抓起晾衣叉就冲下去，敲着路爹的头盔要他明白一下自己的身份。

那是路晓珊十二岁的生日礼物，别人还在收娃娃的时候，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第一辆摩托车。

程妈妈刚开始，天天苦口婆心劝路晓珊放弃骑车，说到激动时还声泪俱下。路晓珊又哄又骗又发嗲，发完嗲之后睡觉前循例再去跑两圈。

程爸爸把摩托车锁自行车库里，以为高枕无忧了，偶尔一次发现程浩轩省下自己的早饭和零花钱来给路晓珊买油，这才知道俩娃已经连开锁都学会了。

程家父母很早就明白了一件事情，当你家里有个天才女儿的时候，是什么都管不了的，无论是学习还是皮，只能听之任之。

路晓珊当然知道，程家爸妈，是在很努力的扮演亲生父母角色，希望能给她一些，她压根就不怎么需要的家庭关爱。

程家以杭州本地双职工的质朴和单纯，大概以为路晓珊是父母离异家庭不幸。

当然事实也差的不远，虽然只差了一点。

路晓珊一直顽固的认为自己是不需要亲情的，但面对满满快要溢出来的毫无血缘只是因为喜欢的亲情，却毫无拒绝能力。

她在此后的人生里，一直疑惑某件事情，这个萍水相逢却爱她如己出的家庭，究竟改变了她多少，是令她偏离了原本注定的命运轨迹，还是令那条路，走的更加孤独漫长了。

但是在此时此刻，天才少女路晓珊，却在为人生的第一封情诗而费尽心机。

她冲着看电脑杂志的程浩轩说：“第一封信，最忌讳的就是瞎表白。你想啊，所谓暗恋，其实就是陌生人，男人长的也不是倾城倾国，也不是才高八斗，凭什么认为自己突然一封信表白，就能让女孩儿小鹿乱撞芳心暗许呢？吓得人以为招惹上神经病，立刻交给老师才是高概率事件。”

程浩轩咪咪眼睛：“所以正解是？”

路晓珊：“第一封信，一定要够悬疑，让人有足够的好奇心。”

“悬疑？”程浩轩头发卷卷的倒是很好看，歪着头，“悬疑就吓人了啊，杜紫萱会不会害怕啊，我们这算影响高三学生备考，性质很严重哎。”

路晓珊摇摇手指：“要是别人还有可能，杜紫萱么，笨是笨了点，可到底还见过些世面。如果她连一封不知来历的信都没有好奇心，那我就真不建议哥哥去喜欢这种庸俗的女人啦。”

“随便抄首诗，然后往她课桌一塞，齐活！”

“你啊你啊你啊，第一次写情书就这么不会，以后可怎么办？”路晓珊一脸忧虑，“你这句话里，没有一个字是对的。”

程浩轩看着眼前那似乎啥都会的长腿妹子：“？？？”

路晓珊：“杜紫萱虽然会考理科，但她的诗文阅读量绝对不低，你要是第一首诗就敢抄别人，那肯定就被归入俗人一类，PASS！”

又说，“至于课桌一塞？你信不信，她能从你塞信的角度，位置和正反面来判断你的身份。如果真的按你说的随便塞，不出十五分钟，她就能分析出我们是谁。”

“咦，听着果然像个高手啊。”程浩轩鼓嘴，“听起来像是排兵布阵能当个教练。”

“莽夫！”路晓珊白了他一眼，“杜紫萱好像有个带锁的小盒子，这年纪的姑娘，需要锁起来的东西有什么？”

“日记？照片？”程浩轩说，“分分钟就能拧开。”

“当然不能开。”路晓珊抿嘴一笑，“X二中这种顶级名校，读书好的到处是，会开锁的能有几个，还不是分分钟怀疑到本天才身上来。而且重点根本就不在开不开锁上，我们要用第一封信让杜紫萱明白，她这次遇到的，是会摧垮她智商防线的人。”

天才少女眨眨眼睛，随即趴在桌子上，刷刷刷的写下几行诗，把纸条折了起来。

傍晚的余晖最后一次投过来，从少女的肩膀上越过，落在了程浩轩的眼光里。

明天会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