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就在眼前。

这句话，自进入高三后，老师每天都会说。

然后等到高考真的只有一个月时，老师却已经不再说这种激烈的话，小心翼翼的宽慰你们，仿佛是最温和的心理医生。

当然，如果离高考一个礼拜，你还会出个车祸，进个公安局，甚至断个手的话，老师就几乎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愿你自生自灭，自己做自己最好的抉择。

其实需要你到四十岁的时候，再回过头看，才会明白，高考那三天，或者精确的说6月9号那一天，对那个刚参加完高考的小孩意味着什么。

所有参加完高考的人，都会陷入彻底轻松的短暂癫狂里，感觉自己甩去了人生里一个巨大的包袱，而也奇怪的是，就好像真的，你的人生里的某一部分，在你走出考场的那个瞬间，与你彻底告别了，只是你那时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有想过吗，当你还在那个考场里的时候，你可以理直气壮的做一个不独立的人，你不需要去想赚钱，不需要考虑明天吃什么，不需要惦记着买房、人生、事业。

但当你跨出考场的一瞬间，你的人生，就将不可遏制的走向被迫独立。

你作为一个家庭的一部分结束了，从此后，你走的每一步路，都是在远离你的父母。终其一生，都不会再回头。

这是你人生不独立的最后一天。

程家只有程浩轩一个人参加高考，但考场外，全家都到了。

程爸和程妈一脸焦虑，和周围考生父母都差不多，脖子伸的老长，恨不能把头探进学校里去。

路晓珊却不一样，她略略离开人群，却也不走远。

若把人群当成一个大圈子，那路晓珊就是沿着圈子的边缘，不断的游走着，观察圈子里的人。

考场里三三两两的出来人，以路晓珊对程浩轩的了解，知道他一定不会憋到最后的，大概在教室里走了20%左右的人，就会出来。

程浩轩不管是瞎蒙还是丢橡皮，其实早就做完了，稍微赖一会是为了让爹妈安心，这是和路晓珊早就商量好的。

果不其然，当出来的人群从涓滴变成细流时，程浩轩兴高采烈的朝着门口跑来。

看到程浩轩，路晓珊立刻绽开了笑容，雀跃着迎了上去。

兄妹两人拥抱在一起欢呼了起来。

程浩轩：“耶！自由了！”

“万岁万岁！”路晓珊抬高双手。

程妈拍两人屁股：“瞎嚷嚷什么呢，考的怎么样啊。”

“没问题。”程浩轩说，“放心吧妈，绝对OK。”

程爸：“那就好，那就好。”

程妈狐疑：“你不会是嘴上说说，先混过去再说吧。”

程浩轩嗷嗷叫着朝着前面蹦蹦跳跳。

路晓珊只能站出来安妈的心：“放心吧，我早就帮他算了分。他的体育成绩恢复后排名相当高，只要过了基础提档线就可以。哥之前的几门课的分数其实已经够了，今天只要安安全全考完，上大学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程妈千不相信万不相信，也会相信自己宝贝闺女的话。这下顿时就眉开眼笑了：“这么说，我家一下子要出俩大学生啦。”

“那当然，我和哥都能在北京上大学。”

“还是我领导有方啊”程妈小手一挥，志得意满。

“那是那是。”程爸鼓掌。

“走！回家给孩子做好吃的去。”

“妈，我还有点事，一会我自己回去”路晓珊笑眯眯的和二老招招手，自己朝公交车站走去。

背对家人的时候，路晓珊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她在这个考区外面站了整整三天，同时也安排了人在杜紫萱的考区外守了三天。然而并没有任何的发现。

没有发现，不代表是什么好消息。

路晓珊在对之前的事情反复复盘时，已经深深感觉到，这里面是有其他人暗中操盘，只是她还不知道是什么人，通过什么手段，在什么节点上施加了影响力，才导致最后的结果。

这时候该怎么办呢？

若是一般的侦探片，会直接回到现场搜索，然后通过蛛丝马迹层层推进，最后一举抓获元凶。

但那只是凭空想象的剧而已，现实里，要抓住那虚无缥缈的一丝线索谈何容易呢？找到真相，靠的不是信念，而运气自然也不可恃。

唯有逻辑方可一战。

所以路晓珊做了第一层筛选，她想要看看，这背后的黑手，究竟是哪个层级的人物。是偶然运气好的庸手，还是段位极高的高手。

看起来路晓珊只是站在这个考场门口而已，但实际上，她已经为这两个考点投入了超过1.8%的资源。这一周内，这两个考点的所有人员调动都逃不过路晓珊的眼睛。

如果那个幕后黑手想在考场和高考的时间节点做些什么，那他只会是自投罗网。

只可惜，路晓珊的心思白费了，整整一周的布局，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仿佛根本没有那只幕后的黑手，那个影子，只在撞车的一瞬闪烁了下，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就像是从来也没出现过。

心事重重的路晓珊上了公交车后，甚至坐了整整一站车，猛然间才发现，自己身边站着一个人，和自己的距离近的匪夷所思。

“嗯？”路晓珊反应过来，“哥，你怎么跟着我？”

才获得全部自由的程浩轩一巴掌摁路晓珊脑袋上：“还问我呢，你干吗去啊，也不回家。”

“有点事。”

“哦。”

程浩轩也没问什么事，还是和往常一样，站在路晓珊的身边，高大的身体撑着晓珊，让她不至于在车子里摇晃的太厉害。

路晓珊有点迷：“你跟着我干嘛呢？赶紧回家吧，一会儿我就回来吃饭了。”

“不回。”

“什么叫不回啊，你跟着我干嘛？我一个小姑娘有自己的事情好吗？”

程浩轩转过头，非常非常慎重的凝视着路晓珊：“你知道我今天考完最后一门课后，满脑子想的是什么吗？”

“还能是什么？”路晓珊说，“你自由了呗，你都喊出声来了好吗。”

“对，是自由了。”程浩轩说，“然后我终于有时间，可以盯着你了，可以每天每天的盯着你。”

路晓珊一脸吃惊：“你自由了要来盯着我？为什么啊？你吃饱了撑的吗？游戏不好玩吗，足球不好踢吗？”

程浩轩拍拍路晓珊后脑勺，笑嘻嘻道：“大家都知道你聪明，爹妈也觉得你聪明，所以对你可放心了。可只有我知道，你一点都不省心，尤其是你想认真的做点什么事情的时候，是肯定会闯祸的。”

路晓珊瞪眼：“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这猪脑子能知道个啥。”

“我是没你聪明，可我了解你。”程浩轩说，“从小到大，你随随便便的时候，就已经可以超越所有人了。可当你认真想要达到一个目标的时候，才是最可怕的。本来我还没弄明白为什么，这次我终于搞懂了。”

路晓珊有点心虚：“你搞懂什么了？”

程浩轩：“你太聪明，所以什么都不计划的时候，已经足够赢了。可你太想做成一件事情时，你就会想很多办法，你比别人有太多太多奇怪的办法，这是因为你够厉害，可你也根本不会去考虑后果，考虑会不会伤到别人，到最后呢，人人以为你够聪明，可就是因为聪明，结果反而更加不能收拾。”

路晓珊：“。。。。。。”

程浩轩：“所以我早就想到了，如果我有了自由，就要盯着你，让你不会再闯祸。”

路晓珊沉默了，但并不是无语。

她竟发现，程浩轩说的是对的。而这一点，全世界都没有人发现，只有程浩轩这个猪脑袋，在默默间就发觉了，并且做出了抉择。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貌似神秘的“决策者系统”，在进行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决策者甄选，从各种天才里选择出决策效率最高的那群人。

然而，谁不是每天都在做决策呢？

根本不需要什么天才，每个普通人每天都在做不同的决策，有些或许只是决定要吃什么，要不要出去走走。而有些亦是和自己的人生息息相关，一个决定可以改变很多。

决策、抉择、选择。

究竟有多重要呢？改变一个人命运的选择，在人生里大概有九个左右，而能改变身边亲人的命运的抉择，人生里大概会有四个左右。

这十三个决定，可以让你和你最爱的人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除了这十三个决定之外，人一生里贯穿日常的无数选择是否就毫无意义呢？

如果是从前的路晓珊，她大概也会这么想。但在程家住了那么多年之后，她发现了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就是真的有许多许多事情，是毫无作用，但就是很温暖呀。

有很多很多选择，是徒劳无功的，但就是有爱呀。

对于功利主义的信徒来说，或许会问，爱到底有什么用呢？

太多太多没有用的事物，组成了一个个的人。

这个世界是被有用的事物推动的，却是被无用的事物组成的。

路晓珊点点头，没有回答程浩轩，她知道哥哥的关心其实是毫无作用的，但也是她没办法拒绝的。

公交车到了香积寺，两人下车后，路晓珊带着程浩轩进了那家满是灰色制服快递员的院子。

一个颇有些年龄的老快递员迎了上来。

路晓珊介绍：“这是陈老大，我爸的朋友。他就是程浩轩。”

陈老大一拧眉，上下打量：“你就是程浩轩。”

“大叔好。”程浩轩好奇的四处打量。

路晓珊纠结了下措辞：“我爸之前说，如果出了什么事，可以来找陈老大帮忙。”

程浩轩大骇：“你不会是想自己查撞车的事情吧，我们应该报警啊，你搞搞清楚，你才十五岁啊。”

“我们报过警了。”路晓珊说，“但警察的反馈是，那个肇事的出租车司机神秘失踪，谁也找不到他去了哪儿。”

程浩轩：“连警察都差不多，你靠几个快递员能查到什么？”

陈老大顿时一脸不高兴，怒道：“H城有2万快递员，江浙沪包邮区有十万快递员，全国接近50万快递员，我们每天都在城市里跑着，能接触到这个城市一半的人口，可以进几乎所有的小区，哪怕是别人找不到的地下室，你说我们能查到什么？”

程浩轩吃惊：“你说你能让几万几十万人帮忙查？”

路晓珊咳了下，提醒陈老大别乱说话，顺势岔开话题：“找到那个出租车司机了么？”

陈老大意识到路晓珊并不想让程浩轩知道这里的秘密，转头对她说：“我们动用了江浙沪35%的人手，花了四天时间，终于找到了。”

路晓珊精神一振：“在哪儿？”

“在苏州。”陈老大说，“用了另一个人的名字住进了一个长租房里，要不是他收了个EMS，我们可能还查不到。”

路晓珊转念道：“你没马上通知我，是出什么问题了么？”

陈老大一脸丧气：“我们的人找到目标后，就暂时盯上了梢，可不知道怎么被人发现了，三个小时内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我临时当地人手投入提高到了80%，可还是一无所获，我怀疑。。。。。。”

“打草惊蛇了。”路晓珊沉吟，“而且这伙人应该很了解我们，居然能这么迅速的摆脱掉我们的眼线。”

陈老大说：“如果对手真的懂我们的路数，那就麻烦了。”

路晓珊：“在苏州一下子动员起80%的人手，已经是超水平了，如果我是对手的话，肯定会在两小时内跨省到安徽，毕竟我们在皖省的动员能力远远不如。”

陈老大咬牙发狠：“真恼起来，动员南中国六成的人手，怎么也把人给筛出来。”

路晓珊凝神，开始计算起来，陈老大所说的六成人手，是一个非常巨大的数字，若真的完全动员起来，恐怕路爹也会被惊动，不止如此，那个隐藏在背后的黑手，大概也会清楚路晓珊这边要做什么，以及整体的实力。

“那个。。。等一下。”程浩轩虽然听的一头雾水，但还是记起来自己跟着路晓珊的目的，及时打断：“我想问一下，真的有必要找到这个人么？”

陈老大有些不耐烦：“肇事的司机突然失踪，说明他有问题。如果这个人是被安排好的，那就是说晓珊被装进了一个局里面，连她这样。。。的人都能被人暗算，那你以为，幕后黑手是会没有恶意的么？”

程浩轩想了下，郑重的说：“其实我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幕后黑手，也不知道有没有恶意，我就是想问一下，你们派这么多快递员去做别的事情，会不会影响到他们的生活和收入。”

路晓珊讶异的看看哥哥。

陈老大摆手：“收入肯定会有影响，我们动员的这部分人，这个月的收入会少一半吧，不过这是值得的，要是不把这幕后黑手抓出来，以后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你这小孩，怎么一颗圣母心呢？”

程浩轩被人说圣母，也有点着恼：“一个月的收入少一半，如果一个月查不完呢？快递员难道没有家人小孩要养，你说少一半他们就只能苦挨着么？”

路晓珊发现自己确实没有从程浩轩说的这个角度考虑过。说来奇怪，路晓珊年纪虽然不大，却一直被人认为是做大事的人。

但做大事的人，目光所及都是几万几十万人的趋向性，竟不会去关注到区区一个人，一个家的情况。

路晓珊叹口气：“一个人本来工资才几千块，少了一半，在城市里就生活不下去，如果有孩子，那连吃饭都成问题。”

“晓珊。”陈老大低头认真的说，“你脑瓜好，算的清楚，你再好好的算一算。这个事情不彻查清楚，将来遗祸无穷。就算下面的人有生活困难，毕竟也只是一时半刻。利弊清楚的很。”

“路晓珊，这是游戏吗？”程浩轩问。

路晓珊想了一想才回答：“哥，这不是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