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八四年一月二十日，依照节气，应是大寒。

长卷发的少女穿着一袭重色的冬装，戴的两双手套交叉挤压在一起，颊侧划下一滴薄泪，在这个低温的环境里，给脸上留下一道近乎像是冻出的泪痕。

她浓稠的眸光落在她眼前盖着层白布的物什上，这个物件有着两个胳膊，两条腿，一颗头，一副完整的五官，脖颈上勒着长痕。

这个物件的编号是01984，这个物件没有姓名。

一只戴着同款黑色皮手套的手撞进了少女的眼眸，这只手隔着手套和一层薄薄的空气摸过这物件的头发、摸过闭上的眼眸、微微扬起的嘴角、摸过这物件上半身横亘的淤青和伤疤，然后近乎虔诚地盖上这层白布，盖过头顶，像在透过某种难以名状的隔阂和这个物件打了个不咸不淡的招呼。

少女把眸光改落在手的主人上，手的主人是个胡子拉碴的青年人，头发乱糟糟地卷在一起，眉间像是缠绕在一起的铁丝，一团乱麻地皱着，眉毛下是一层薄薄的眼翳。

——只是从他刚刚的举动来看，这眼翳似乎半点未曾影响他的视力。

“感冒了？”

这名衣着略有些邋遢的青年出声问道，但是眼神却并未看向少女这边，而是定定地看着白布。

令人意外的是这青年的嗓音清透，比他看上去要年轻不少，“别把鼻涕或眼泪流出来，这里冷，搞不好会冻住。就算没冻住，那也够你受了。”

“你还好吗，穆勒？”少女忽略了青年的关心，只是有些执拗地问道，“你还好吗，穆勒？”

“我和他一样好，不，我远比他好，”青年说，“没有什么比死亡更糟糕了，也许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定期看一看死人，这样才能懂得——

“活着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

二九八四年一月二十四号，大寒已经离去了三日，然而目城里的气温没有丝毫回升的意思，和这个月的所有日子一样轻而易举地越过冰点，又掉下了十几度。

一条名为#高塔公司非法圈养omega并强迫其接客#的爆料，迅速地挤占了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时间。人们讨论的方向从omega的合法权益开始，一路发散，最后甚至发酵到了下任主席的选举问题。

在这个由alpha、bete、omega组成的世界里，长久以来近乎主动或被迫依附alpha而生的omega毫无疑问是社会上不折不扣的弱势群体。新时代下人人高呼平等自由，高塔公司听见了人们的呼声——或者说听见了商机，建立了高塔工厂，声称为omega提供最适合他们的岗位和最适合omega的工作制度，在社会上收获了相当多的赞扬声。

爆料这道新闻的是一个年轻的记者，爆料的稿子写得相当青涩。该稿宣称高塔公司口中所谓的最适合他们的岗位和工作制度，就是白天在流水线上作业十四个小时。晚上还要被强行为所谓来工厂参观的“vip客户”服务，让omega用的身体去取悦他们肮脏的灵魂。

这名年轻的记者不知所踪，高塔公司董事焦头烂额，警方表示在新闻稿爆出来之前早已介入调查。第八调查科——现任主席拉选票时承诺建立的omega权益保护部门，别号王八调查科，总负责人周易生一举扛起了挨骂的黑锅。

这个成立了不到四年的部门，自从成立以来，一旦社会上发生了什么有关omega的恶性事件，都要被网友们拉出来在互联网上游街示众一次。更有缺德的网友制作了“向第八调查科丢菜丢水果”的游戏，还能给游戏里的第八调查科更换皮肤，非常火爆，还能氪金。

——周易生自己也玩，甚至战绩在好友榜上位居前列。

周易生顶着黑眼圈，接连接了十几个来自上级或斥责或嘲笑或八卦的电话，在冰冷的冬天啜饮了一口空调房里温暖的空气。觉得在#高塔公司非法圈养omega并强迫其接客#之下的词条#世界毁灭吧#，准确地诠释了此刻他扭曲的心情。

周易生收拾收拾了自己的心情，浅尝了一口品牌名为“82年”的可乐。觉得自己的身心在这个焦虑的早上短暂地得到了慰藉。然而这口可乐还没发挥出它的余韵，就在粗暴的踹门声干扰之下呛住了他的喉咙：

艾米莉·史蒂芬，拥有着整个调查科最甜美的脸蛋儿和最火爆的脾气，和世人常规认知里的omega背道而驰：此刻她踩着一般认为女Alpha才能驾驭的十厘米高跟鞋，一左一右拎着两叠资料，火红的眼眸之下是一张粉嫩的樱桃小嘴。

周易生余光瞟了一眼她的鞋跟，疑心这鞋跟是新时代某种坚硬的合金制品，能在他的办公室门上留下一个和这位小姐本人一样轮廓分明的鞋印。

“易老板，上头要我们拉几个受害者出去感谢警方及时的营救和良好的照顾，”艾米莉以堪称连珠炮一样极快的语速说完了这段话，着重强调了“及时”和“良好”这两个词，“要受害者实名露脸，发言稿正在打，还要求在发言里着重说警方为他们免费提供极好的心理咨询与治疗服务。”

简而言之，要受害者出面说假话平息民众舆论。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睛里读出了对该要求的唾弃。

“拖。”

周易生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在里面：“能拖多久是多久，上面也不敢把这条命令明着往外传达。——那些受害者不少人说话都不利索了，不少都有不同程度的创伤，

“就算上头要求我们这么干，我们短期内肯定也找不到人。”

艾米莉一顿，像是一个突然泄了气的皮球，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还是说道：“其实......已经有人自告奋勇地表示，愿意出面感谢警方。”

说完艾米莉有些尴尬地挥了挥手，看着周易生的表情，急急道：“不是演的，是真的。别看我，我也觉得诡异：我要是受害者，非告死高塔不可，哪还愿意平息舆论呢？”

“我说周易生，”艾米莉皱了皱眉头，半是担忧地直接问道，“这个omega不会是因为遭受了重大创伤，最后干脆被磨成了傻瓜吧......？”

两人又一次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睛里读出了费解和茫然，周易生站起身，叹道：“是什么情况，看看就知道了。”

“这个omega说他没有名字，”

新来的实习生双目无神，机械性地在周易生旁边背诵信息：“他无父无母，是个孤儿，甚至在指纹库里都没有匹配的指纹，是个彻头彻尾的黑户。

“入职高塔工厂之前，很可能是以短工或乞讨为生。高塔工厂周边一个小吃摊的老板看了他的照片，说前几年的时候，他老婆每天都给一个小乞丐施舍点吃的，他还曾经因此和他老婆吵了一架。——那小乞丐和他长得很像。”

周易生左手将自己手机的铃声关到最低，站立在单面玻璃窗前。

玻璃窗里坐了一个低着头的黑发男人，拧巴地缩在蓝白相间的病号服里，在舒适的沙发里坐得很拘谨。乍一眼看过去，周易生近乎觉得这是一个用衣服修饰自己的骷髅架子。

“他刚被救出来的时候似乎还有个人形，然而这几天吃得很少。受害者太多了，一时间忙不过来，负责的护士才发现他的状态已经成了这样。”

实习生递给周易生这名omega的身份采集表格，纸上表格里大半的信息都是未知。

上面印的头像照片看得出来是刚被救出来时匆忙拍的：脸还算干净，头发就乱糟糟，衣服并不合身，大概是救护人员给他套上的。照片上的他有些呆滞地看着镜头，空洞的眼睛典型得近乎有些平板。

实习生看了玻璃窗里一眼，然后又说道，这回的声音带了点感情：“顺便一提......周老师，那个小吃摊的老板的老婆也是受害者之一。那老板的妻子当年说要追求自尊，离开了他，一直失踪失联。此后他就一直很消沉，现在他才知道妻子当年是去了高塔，

“......现在夫妻俩现在在会客室抱着一起哭。”

周易生看了一眼姓名那栏的“无，高塔工厂编号01984”，张开的嘴顿了一下，道：“......里面那个，在说自己愿意配合之前，有没有谁进过他房间？他说自己愿意配合的具体情况是什么？”

周易生觉得自己就差把他到底怎么答应的问出来了。

“没有什么具体过程。”

此实习生准确地捕捉到了上司的言外之意，答道：“就是艾米莉女士在走廊上接了电话。然后向我们痛骂了一句这种缺德事有谁乐意，而他似乎是口渴了，出来找水喝，碰巧听到了。然后就和艾米丽女士说他愿意，

“人没被调包，就是本人。说起来高塔工厂里大多数人，都被机器轰鸣声或多或少地损害了听力，他听力倒是比正常人还好。若是天生听力异于常人，那他在高塔工厂感受到痛苦大概要还会加倍。”

周易生没说话，只是默默捏紧了纸张。

......

“各位好，我是高塔工厂的受害者之一。”

视频里的男子促狭地笑了笑，虽是omega，但眉眼生得并不柔美，更像大众认知里一个瘦削的bete。

他有些僵硬地回答着记者提出的问题，对于照在他身上的光有些瑟缩。在上镜之前，他的头发被稍稍打理过，吃了一份量身制作的营养餐，换了更合身的病号服，录制过程中他正对着摄像头背后的提词器，他只需要照着读出来就行——01984腹诽：真是教科书级的迷惑操作。

这名没有名字的受害者拍完视频，趁着四周的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暗搓搓地活动了一下筋骨，按了按自己酸痛的肌肉：为了扮演一个良好的受害者，他之前整个人又是弓身又是紧绷，一放松下来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恨不得下一秒就爬到床上呼呼大睡。

他环顾四周，觉得做人还是要忠于自己内心的欲望，干脆踮起脚尖，摸过存着安慰金的卡，溜出了房门，直奔警局外的早餐铺而去。

一墙之隔的艾米莉看着电脑上刚传过来的视频，再一次对官媒的无耻产生了新的认知。她大力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试图让烦躁减弱一些，怀抱着一丝希望地问道：“虽然视频发出去了，但是大多数人还是能看出来这是看提词器录的视频，也有受害者家属揭发吧？”

“我们两个公职人员怎么都在盼望公关失利。”

站在她一旁的周易生先是调侃了一句，然后面无表情地回道，“并不，大多数跑去高塔公司当工的本就是被家里所诟病的omega，很多家属都选择拿安慰金闭嘴。而且实习生提前把稿子给他看了，而且他居然神奇地真的背了下来。所以虽然用了提词器，你看，这omega基本都没怎么看，演得和真的似的。”

艾米莉苦笑了一声：“这个时候我都不知道该高兴我的同胞这么聪明，还是该厌恶他的聪明。”

周易生翻过手机屏幕，感觉这个本就不温暖的冬季更加得寒冷，毫无疑问再过几天等民众回忆起政治正确，这场有关omega的恶性事件会被遗忘，受害者们艰难地回到正常社会——然后接着遭受歧视，就像之前的无数起恶性案件一样。

他近乎怀疑起视频里这个omega的动机，甚至想要跑去隔壁质问这omega一番：你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理去主动做出这样完美的配合？但这是毫无意义的道德绑架：他们已经是受害者，如果配合能得到更高的安慰金和更好的医疗条件，也许没人有权利阻止受害者的选择。

真正有错的是高塔公司，和遇到恶性事件就造假压下的官媒。周易生深呼吸一口气，打开了办公室的房门。

他闻到了豆浆油条和小笼包的香味，甚至还有淡淡的蛋糕的甜香。

他眼前的男子左手上拿着热腾腾的早餐，右手拿着甜品，人是瘦骨，满当当叠在一起的食品塑料袋看起来比人还胖。男子甚至嘴上还叼着个小烙饼，眨着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周易生觉得自己开门的方式似乎不太对，于是后退，关门，再打开，一气呵成。

然而消瘦的男子还是一脸无辜地看着他，甚至还一口吞下了叼着的小烙饼，咀嚼了两下，发出了满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