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悄然而至，绢纱制作的宫灯早早挂上了每一处的房梁，烛火的灯光驱散浓稠的黑暗，庭院宛如白日，四周在灯火之下披上了暖光，平日里冷清的将军府竟然也有了几分温馨。

上元佳节是万家团圆的时候，平日里家庭的气氛再怎么不和谐，这样的日子里一家人还是聚在了一起。

“今日过节，我特意让厨房做的元宵，大家都尝尝。”

上元节，元宵成为了必不可少的一道佳肴，江月莲拿起桌上的汤勺先给谢柏盛了一碗，“将军你尝尝，吃了元宵日后才能团团圆圆。”

谢柏总是绷着张脸，和江月莲的关系更是好不了哪里去，但团圆桌上他还是没有直接拒绝来自于自己妻子的好意。

他默默拿起汤勺尝了一口，葳蕤的烛火打在他的脸上，往日肃穆冰冷的脸都似乎有了些融化的迹象。

江月莲见状眼底柔意流淌，招呼下人给其他人添上一碗，谢意欢看着递过来的汤圆，微微皱眉。

她其实并不喜欢芝麻馅的汤圆，虽然别人爱吃，但谢意欢实在谈不上喜欢，但府上的厨子只会做芝麻味的汤圆，看着眼前难得的和谐，还是伸手准备随着众人吃上两口。

最起码难得的团圆气氛，不会因为自己小小的口味问题被破坏。

可还未碰上汤勺碗就被谢长淮抢了去，“我早就在厨房做了一碗，意欢你先尝尝我做的，看看我的厨艺是否有进步了。”

另一碗汤圆推到了谢意欢面前，“尝尝。”

谢长淮眼角微弯，明亮的眸子盛着清浅的笑意，谢意欢虽然不懂他的意图，但还是拿起尝了一口。

软嫩的面皮被咬破，从中流出的并不是浓稠黏腻的芝麻馅，而是颗粒感明显味道清甜的果香喂的馅，味道恰到好处的清甜久久在口腔中流转。谢意欢讶然，谢长淮竟然还记得自己喜欢吃水果馅的元宵。

其实，她小时候只提过一次。

那是自己第一次吃到芝麻馅汤圆而反胃的时候，和谢长淮说能有水果味的汤圆就好了，后来谢长淮也不知从哪里给他弄来了水果味汤圆。

谢意欢第一次尝到另一种奇特的味道，便不可自拔，可惜谢长淮后来随谢柏去边境之后，她就再也没吃过了。

她意外地冲谢长淮眨眨眼，而对方像是明白她心里所想轻轻一笑。

谢长淮遇见谢意欢的时候，谢意欢才四岁，而他只是一个浑身生了烂疮散发恶臭，衣衫褴褛的乞丐，他蜷缩在角落，等待着死亡慢慢的来临。

其他的乞丐也离他远远的，生怕沾上他身上的烂肉，被染上恶疾。

盛京有不少的好心人时不时的救济下流落街头的乞丐，有时候一碗粥就够他们再活上几天。

今日来了这样两位好心人，谢长淮第一次看到这样温柔的人，站在那里微微笑着，耐心地把手里的雪白的馒头递到一双双脏污的手里，而她始终笑着，并没有以往那些好心人眼神中透露着怜悯和隐隐深藏的厌恶。

而她身边是一位雪绒夹袄的小女孩，白白嫩嫩的脸蛋像是一只被裹起来的汤圆儿。

一只幼犬被人打断腿，鲜血淋漓，很多人会报以同情，但却有极少人能忍受鲜血和脏污，搭手相救，他早就知道人性如此。要是平日他会跑过去，再别人悲悯厌恶的目光中乞求得到一块救命的馒头，可现在他忽然不敢上前了。

望着自己脏臭的身体，又往角落里缩了缩，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你怎么不过来，难道不饿吗？”

像汤圆似的小女孩一跳一跳，忽然跑了过来，他心里一惊连忙拦住对方脚步，“别过来。”

“怎么了？”小女孩真的停住了脚步，拿着比自己手大的馒头，有些疑惑。

蓬头垢面的小孩微微抬起头不敢直视，沙哑着嗓子答道，“我身上很脏，会弄脏你的，谢谢你的馒头，你放在地上就行。”

小女孩看了眼地上潮湿的泥巴，貌似并不认同他的话，她的目光转到了小乞丐破烂衣裳里露出的半截手臂，一个个腐烂红肿的伤口布满了皮肤，暗红的烂肉夹杂着白黄的脓水，只看一眼就让人心底发寒。

“比起馒头，你貌似更需要的是治疗。”

小乞丐像是被人看到狰狞伤口的幼犬，慌张地用身上的衣服藏住裸露的发烂手臂和脆弱的自尊，低着头不敢看她，生怕见到对方厌恶的眼神。

毕竟，见到他身上伤口的人，没有不怕的，他不想吓到这个雪一样干净的小姑娘。

“你别怕呀，我没有恶意的，我可以带你去看大夫。”

他以为小女孩只是随口一说，可没想到对方竟然真的给他请了大夫。

经过两个月的治疗，让他这个快要埋进土里的烂肉又重新活了过来。

医药费是一百五十两银子，这是普通人好几年的收入，现在这位温柔的女人却随手付给了大夫，一百五十两只是贵人从指缝漏出微不足道的钱财，可就是这一点却足够救他性命。

“没想到你还挺好看的。”

他已经换了一身普通人穿不上的丝绸制成的衣服，杂乱的头发清洗的干干净净，有了几分贵人们的模样，可在面对小女孩时还是会望而生怯，不敢将自己与明珠相比。

“你好看。”他脸色微红。

“你有家吗？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他忽然心口一紧，“没有家了，我家人早就不要我了。”

自他生病的之后，家里人就放弃了他，他们救不起一个快要死的人。他没有怨恨他们，只不过在寒冷的冬天，等待发烂腐臭的时候，也会有被人厌弃的恐慌。

他是一个在等死的人，意外得到救赎重新获得了希望。

“那你以后去我家吧。”

“什么？”

他以为自己会成为她的仆人，却没想到最后却成了她哥哥，从此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谢长淮，以及日后要守护一生的人。

“哥哥，你在发什么呆，该回神了。”

一双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游离的眸子才重新聚集神采，刚才满碗的汤圆都已经见空，“哥，你在想谁想的这么入神，我看了你这么久你都没有发现。”

“......我在想，你给长公主谢礼的事。”

谢长淮敛下眉眼，所有的翻涌的情绪，全部沉寂心底，他在些谢意欢面前一直都是合格温良的兄长，从不会像小孩子一样过分张扬内心的情绪。

“哥哥你放心，我已经有个打算。”

饭也吃得差不多了，谢意欢放下碗，起身道，“你们继续，我就先走了。”

随随便便打声招呼，不顾长辈就率先离席，不是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教养，当然谢意欢也根本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她也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评价。

谢意欢转身，听见谢长淮附耳轻声道，“早点回来。”

她默默乖巧点头，在众人的注目下离席，没有人提出责怪，因为作为一家之主的谢柏没说一句话，甚至在谢意欢离开的时候，还忍不住露出担忧的眼神。

虽然不是宣之于口的感情，但桌上的人都看在眼里。

谢青禾侧目看着这个眼神凝结在谢意欢身上的兄长，心里微微泛起涩意，谢意欢真是命好，竟然有这么多人记挂着她，念着她，即使她现在已经臭名昭彰，这对父子竟然都没有一次责骂。

大概这就是被人偏爱的模样，她忽然有点妒忌，明明谢意欢没做什么，却总能得到最好的东西。

她这个父亲虽然一句话没说，眼神却始终放在谢意欢身上，谢长淮也是如此，为她居然亲自下厨。

他们虽然是自己的父兄，但又好像只是谢意欢的父兄。

“哥哥，你居然会下厨，我也能尝尝你的手艺吗？”她真的不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谢意欢一个人身上。

谢长淮没料到对方会这样问，朝谢青禾温和笑道，“我的手艺实在算不上好，也就意欢不嫌弃还能吃的下去，比不上夫人做的元宵美味，你还是夫人做的吧。”

江月莲听到对方的夸赞，笑得合不拢嘴，“你喜欢就好，青禾，你还要吃吗，我让人再给你盛一碗。”

后面的话是对谢青禾说的。

“不用了，我已经吃饱了。”果然还是有区别的，谢长淮能和谢意欢亲密无间，对她却总种带着距离感的疏离。

虽然都是他口中的妹妹，但还是不一样的，谢长淮表面上做得不露声色，实际早就已经偏了心。

谢意欢往回房间的路上走，趁着下人不在的间隙从后墙翻了出去，然后又如法炮制翻进了长公主府，她是从后墙翻进来的，也不知道到了府上的什么地方，四周都是黑漆漆的。

偌大的公主府连根蜡烛都点不起吗？

她伸手不见五指，更别提看前面的路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她总觉得前面浓稠的黑暗中似乎像是有眼睛盯着自己似的。

黑夜总是给人压抑的感觉，那是灵魂中人对于未知的恐惧。

谢意欢不信鬼神，但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之下，还是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忽然，浓稠的黑暗中发出细微的声响，一盏烛灯从黑暗中燃起，葳蕤的光影，照射出一张极为美艳的面孔，在光影勾勒下，本就好看的轮廓更加惊心动魄。

单薄的唇瓣勾起，靡丽妖冶。

“哟，原来是谢大小姐，我当是哪位不知死活的贼人呢！”

是萧子衿，正坐在石桌上，眼神注视着谢意欢，也不知盯了多久，难怪她刚才总觉得有双眼睛盯着她。

“呵呵，是我。”

被人当场抓包还是有点尴尬的，谢意欢干笑掩饰，正准备走到萧子衿面前，却见萧子衿对着空气伸手。

然后，朝着无人的方向，摆了下手。

下一刻，见百米处的屋顶上传来了极其细微的动静，数名持着弓箭的人从房顶上现身，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弓箭，蓄势待发的箭，正对着谢意欢的方向。

谢意欢：“......”

长公主府里竟然还藏着了这么多高手，她刚才如果莽撞进来，是不是会被射成筛子？

萧子衿十指并拢做了一个退的动作，几道黑影便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谢小姐下次过来还是大声招呼的好。”

刚与死神擦肩而过，谢意欢嘴角的干笑，变得凝固生硬，“没有告知长公主就登门拜访实在抱歉，下次我一定打好招呼。”

“今日过节，你来做什么？”

“我来陪你啊。”

谢意欢脱口而出，长公主幼年丧母，被丢弃在冷宫中，后来才得以从宫中出来，这些年也是深居简出，所以盛京小姐大多只是听见那些关于长公主的传闻，却极少见过面。

萧子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似乎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谢意欢察觉到她没有生气的迹象，又估摸着自己现在和萧子衿的关系算不上差，厚着脸皮凑到了她旁边。

“公主你不要总是宅居府中，今日是上元佳节外面可热闹了，出去散散心也好过一直待在府中。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出去走走，怎么能发现外面的精彩。”

“你莫不是忘了我尚在禁足。”

萧子衿在外人面前总是以本宫自称，但谢意欢和她相处的时候，萧子衿基本自称我。一个貌似将对方放在同等位置的称呼，可以无形之间拉近距离。

谢意欢也因为对方时有时无的放纵，才敢有胆子试探这位看着就不好惹的主子的底线。

不然在上次送人的时候，她估计和之前那位被打断腿的世子一样了。

“公主不用担心。”她拿出一个掐丝黄金美人面具，“公主你带上面具，换身衣服谁还知道是你，我们只是出去逛逛很快就回来了。”

萧子衿沉默着，眼神却落在了她手里的面具上，谢意欢知道有戏，立马又凑近几步，递到她眼前，“这是我花了几天时间让人打制的面具，由极细的金丝缠绕制成，不仅外表美观，还很轻便。”

精美的东西没有人会不喜欢，从萧子衿盯了许久的目光来看，谢意欢就知道她是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