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映照地上的积雪上折返在孤立于雪影上的人，衬托着他如华石宝玉般耀眼，阎无生一眼望过去，差点将他认成了曾经雍容华贵的那人。

都是极其相似的轮廓，穿上裙装就更相似了。

只是，萧子衿并不喜欢穿那种繁复的裙子，他的眼睛中时常透着冷，一种不可接近的冷，阎无生在他身边多年，也不确定自己在他心中真正的分量。

他身形看着总是有些单薄，半蹲在地上正栽种着一棵桂花树，在夜风中显得有些孤独脆弱。

可阎无生知道这些都是假象，这个看似脆弱的少年并不是普通人就可以掌控的。

“殿下什么时候喜欢上桂花了，深夜还要栽种。”阎无生走来，想要搭把手，却被萧子衿拦住，“我自己来就好。”

他极其有耐心地按照书上提到的栽种顺序，一步一步将花树栽好，也没有在意淤泥污染进了手里的指甲。

“殿下看来是真的喜欢这棵桂花树啊，他人连碰都不能碰。”阎无生笑着揶揄。

“我向来如此，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

萧子衿将树栽好，用帕子随意擦了下手，才从地上站起来，用手摸着桂花树的叶子，“不仅是物，人也如此，只要是别人擅自动了我的东西，我一定让他为自己的决定后悔。”

萧子衿真正站在阎无生面前时，他才真正意识到曾经那个只到自己膝盖的可怜小孩，如今身形已经远远超过他了。

阎无生忽然意识到，他并不瘦弱，也不再脆弱了。

如今的他更像是一个真正的男人，眸子里的侵略杀意在夜色掩映中极具有压迫性，此刻与他对视，阎无生竟然都在对方的气势压迫之下，有些心悸。

以前他可以随意掌控的少年，竟然让他感到了害怕！

他压下嘴角生硬的笑意，“殿下今夜找我，是来警告我的？”

萧子衿没有回答，然而萧子衿的沉默，就几乎回答了阎无生的话。

萧子衿就是刻意来警告他的，没有一丝遮掩赤裸裸的警告他滚出自己的生活。

阎无生忍不住咂舌，对于萧子衿的突然反抗有点惊讶，“殿下成大事者不应为外物所缚，有了喜欢的东西便有了软肋，殿下不想舍弃的，我帮殿下去除，如今殿下反倒怪起我来了。殿下怨我就算了，竟然还要半夜来警告我！”

“所以这是你杀了冷宫中那些照顾我的宫女的理由。”

萧子衿冷笑着，虽是勾着唇，眼里却没有半分感情，“那些是母后留下照顾我的，你同样也是母后的人，怎么不把自己杀了。”

阎无生笑容被人硬生生打碎，完全挤不出半分笑意，他没想到自己做的事，竟然能让年仅七岁的孩子发现。

“殿下，不是我要杀他们，而是这些宫女，趁着殿下落魄便想着欺压殿下了，与其放着几个不确定会不会害殿下的人不如杀了他们以免后患。”

阎无生挤出两滴眼泪，诉说着自己的忠心，“殿下你也知道我是你母亲的人，我怎么会害殿下，这些年我都是为了保护殿下啊！”

不过，他的表演并没有让萧子衿的脸色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他随手在空中打了个响指，数名隐在黑暗中的弓箭手便齐齐用箭对准着阎无生，只需要萧子衿的一声令下，便可齐齐射出。

阎无生发现了周围的弓箭手，才彻底变了脸色，“......殿下，这是要杀我？”

他在萧子衿的又一声沉默中得到了确切的答案。

是的，萧子衿想杀他！

“哈哈哈......”阎无生怒极反笑，“殿下你竟然真的想杀我！”

萧子衿不欲和他多说，抬手便做了个放箭的动作，四周的弓箭如密雨一般而来，不过，阎无生却从身上抽一把缠身的鞭子，裹挟着这些弓箭掉了个头全都原路返回，射在了那些弓箭手身上。

阎无生淡定，放下鞭子，“殿下这些小把戏可伤不到我。”

阎无生功夫奇高，虽然表面是个天牢酷吏，但实际上这些年一直是景帝的贴身护卫，萧子衿也不指望着这几人就能伤到他。

他从一旁的石桌下抽出一把剑，刀刃的寒光从他脸上一闪而过，伴随着冷冽的声音一齐逼向阎无生，“还有我。”

“原来殿下还有另一手准备。”阎无生笑了，“不过，殿下似乎忘了，你的功夫可还是我教的，按理说我可是你的第一个师父。”

剑刃破风直逼阎无生面门，眼底杀意和剑刃的锋芒一样锐利，他道：

“亦或是我的第一个敌人！”

阎无生虽然身形枯槁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可速度却极为迅速，萧子衿几招并没有真正伤到他，只是划烂了他的衣服，不过阎无生却很震惊。

“殿下果然长进了，居然能破我的衣裳了。”

以前的萧子衿是万万不可能近他身边的，可萧子衿竟不知不觉有了隐隐超过他的趋势，阎无生心里涌起一股无法掌控的危机感。

他这次选择不再防守主动攻击，可萧子衿却像是不要命似的主动，迎上了他的鞭子，不顾已经被鞭子撕扯的胸膛，将自己的剑缠上鞭子，靠近时又一掌打在了他的胸膛上。

阎无生直接被逼退数十步，喉间一股腥甜涌上来，“殿下你真的不惜自己受伤也要杀我？你真的如此恨我吗？”

萧子衿的脸色同样没有好到哪里去，他紧咬牙关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恨之入骨！”

看出了他眼中的认真，阎无生后退几步，使着轻功飞出府外，“殿下，我真不希望我们会成为敌人！”

等那道身影消失，萧子衿终于支撑不住，用剑插在地上，撑住了身体。

“殿下。”藏在暗处的季维，看到萧子衿快要倒下忙跑过来撑住他，他看着萧子衿胸膛上深深的血痕，忍不住红了眼睛，“殿下就这么放过他？只要殿下发话，我现在就带人找那老贼去。”

“不用。”萧子衿止住他，“他如今是陛下的人，贸然行动会给我们惹祸上身，况且十年了，在他身上下的毒也是要快发作的时候了。”

阎无生的鞭子不是普通的鞭子，上面带着许多尖锐的小勾，被打上一边，能把人的皮肤连皮带肉给扯下来，萧子衿的胸膛像被被人撕开一个口子似的，依稀能看见泛白的肋骨。

“但愿就此毒死那个老怪物，让他从此消失。”季维骂骂咧咧扶着萧子衿回房间，“老怪物要真的死了，殿下也不用总是担心了。”

外人对于殿下最大的误解就是他的跋扈无情，可季维知道，要是他真的无情就不会护着他多年，阎无生说是护着他，却从一开始杀了他身边任何亲近的人。

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掌控。

一个落魄无势的皇子是最好的掌控对象，而阎无生的目的恐怕也绝对不简单。

殿下总是不让他出现在阎无生面前，虽然他不说，可是季维明白，萧殿下其实在护他，阎无生要是发现自己这些年一直为殿下办事恐怕也会杀了他吧。

殿下看似活得肆意，其实每一步都小心谨慎，也不会随意透露自己的心思让别人有了攻击的把柄。

只不过，最近殿下似乎有点藏不住了，关于那人的任何事情似乎都乱了他的阵脚。

但是，他始终不明白，殿下什么时候动的心。

季维给他包扎这血淋淋的伤口，问道，“殿下这次忽然针对阎无生是因为他动了殿下的人吗？”

萧子衿眼神骤然凝起，脑中瞬间出现他抱着那个毫无生气的身体的画面，顿时胸膛的伤口似乎更加痛了，“即使现在没有，我也要制止他，永绝后患。”

季维没有再多问，萧子衿的秘密也不是能随意窥探的，他理好萧子衿的衣襟，说，“殿下若有需要，季维随时都在。”

他带着血衣退出房间，轻轻关上了房门。

萧子衿闭上眼睛，疼痛却让他的意识无比清晰，记忆里的画面一幕幕被翻开，他似乎又回到了曾经少年的时光。

冷宫荒芜少有人烟，腐败的砖瓦已经是许久没有翻新，在下雨的时候还会漏雨，不过才没有人在乎冷宫的人会不会挨饿受冻，即使死了也只是向上面报上一句。

这样的地方，萧子衿生活了三年。

院中都是枯败的杂草，已经许久无人搭理了，母亲留下照顾她的一个宫女和太监也被人打杀了，罪名是偷盗御膳房的食物。

那个叫阎无生的人总是来接济他给他带很多食物和衣服，不过，他从不喜欢他，只是碍于他是母亲的人，没有发作。

直到后来照顾自己的两个宫人死了，他再也没有接受过阎无生的一点帮助。

阎无生既然是景帝的人，搭救两个不起眼的宫人不过是举手之劳除非他不愿，然而事情正如他所想，阎无生是眼睁睁看着那两位宫人被打死的。

他摸着满身的淤青，眼神阴翳，这是他逼问那几个皇子真相得到的伤，不过他并不后悔。

知道他想知道的就足够了。

他拿着一壶偷来的火油，悄悄摸进了宫宴，望着宫宴上那个笑容得意风头正盛的静贵妃，心里的恨意涨到了极致。

母亲没了，为自己去偷盗食物的那两个宫人也没了，关心他的人已经全部不在了，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凭什么这些人可以踩在自己母亲的鲜血上肆意妄为，这些人都该死！

他拿出火油，可是一人却忽然撞了过来，他吓得立马蜷缩在地上，不让怀里的东西暴露。

“你没事吧，我、我不是故意。”

是道软乎乎的稚嫩声音，“你还好吗？”

接着是个软乎乎的手摸上了他的脸，被碰到伤口，他痛得嘶了一声，将东西藏好才从地上起来。

看到地上的人起身，脸上却有一大块淤青时，说话的小团子吓坏了，她看着自己的手，“对不起，我没想到自己的力气这么大。”

“没事。”他说完，转身要离开。

小团子是个姑娘扎着双丫髻，小短腿并不利索地跟上了他，“小哥哥，你是不是生气了，你脸上的伤好严重，我给你叫大夫好不好。”

“你别跟着我了，我的伤和你无关。”

小团子瞬间明白，他是被人欺负了，义正言辞地说，“实不相瞒其实我爹是威震朝野的谢大将军，你告诉我你的姓名，我罩着你，一定不会让你在受欺负。”

这个小孩瘦瘦巴巴的看起来并没有比自己大多少，可是比起她实在惨太多，“我母亲可好了，之前还捡回去一个可怜的小哥哥，再捡一个你也是不成问题的。”

萧子衿这才知道小姑娘是谢将军的女儿。

虽然他久居宫里，但也听说，谢家收留了一个养子，视如亲生，他忽然间有些妒忌，因为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而妒忌。

他垂首遮掩自己心里恶劣的情绪，突然感觉嘴上递上了一个温热香甜的东西，“这是宫外才有的点心，可好吃了，你尝尝。”

糕点的味道的确很甜，萧子衿吃完还是忍不住回味留在嘴里那股香甜的味道。

“我今天只带了点心，没带伤药，要是我带了伤药就好了。”小团子抓住他的手，“你住在哪里，你带我过去我给你撑腰。”

萧子衿似乎受到了刺激，立马挣开她的手，“你不要过去，我也不想认识你。”

他用着平生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这里，生怕被人看见，他不能再让其他人因为他死去了，她命好，一定会平安顺遂的，和自己这样的煞星待在一起，只会沾上晦气，被人盯上。

她平安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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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意欢从萧子衿走后还是没能睡着，她没想到当年那个被她当成可怜小太监的人竟然是萧子衿，那时她还塞了一口桂露糕给萧子衿，就是不知道他为什么最后要跑。

好像她是什么煞星似的。

更没想到萧子衿竟然因为这件小事记了这么多年。

“什么嚣张跋扈，根本就是谣传啊！”她还没见过萧子衿发过脾气，这人相识久了根本就是另一副模样。

还有关于萧子衿面首三千的谣言，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她到现在倒是一次没见过。

他原本也是位太子殿下，何至于过得如此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