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然听见机械的电子合成音在耳边回荡：异能检视结束，异常值结果返回中。

感官复苏，视线重新聚焦在透明屏上。环形载入标正在打圈，机器亮起闪断的黄灯。

蓝光重新在墙上的回路中游走，六面皆白的排查室里光线终于柔和下来。商然解开手腕上的固定带，在椅子里微微伸展腰背。

整个离职检查耗时五个小时，据他所知新的清筛机器就在送来的路上，他得赶在这之前完成退职。

检视员投来抱歉的目光：“副部，这套流程就是繁琐了点。”他两根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仪器外壳：“这里您是专家，要我说这检查放在您身上实在是浪费时间。”

商然朝他笑了下，目光落在他胸前陈旧的钢笔上。那支笔正在哀嚎别拿它修机器，而带着机油污渍的领带却在抱怨它的今天主人要去买条狗。

他的异能，靠旧机子是检测不出来的。

商然脱掉碍事的心理部制服外套搭在手臂上，绒质的高领长袖看起来毫无攻击力：“我那台也天天坏，压力爆表。这里检查完了，我准备去买条狗。”

“我也准备去买条狗，清筛开始后工作强度实在是太大了。”

趁着寒暄的功夫，商然起身靠近机器，激活传感器扫过芯片网络。不过一瞬，机器发出令人愉快的完成音。

返回结果。异常值：0

成功退职！

商然挎上轻盈的皮质邮差包，金属锁扣咔哒一声。和装有新器械的沉重板车擦肩而过，出了中枢心理部高耸的大门。

穿过银灰金属面板的长廊，下行电梯刚好到达楼层。

传讯器发出微弱的震动，一条消息弹出到眼前：来冬青，速来！

商然走进电梯按下底层数字，门合上后，映出他被仪器压塌头发的惨样。他随手整了整，让这头卷发重新蓬松起来。

冬青酒馆就在商业街中央，没到饭点依旧嘈杂。

商然坐下的时候，悬浮屏正在插播科技峰会的消息，高庭首席冷峻地念着关于异能是罪恶的开元的法案。

裴砚指了指屏幕里的黑发男人：“高庭制服西装套背心，我赌他还穿了臂环。一看就是太过自律到生活单调的工作狂，休闲就是体能训练的那种。”

商然拿吸管搅着柠檬茶里的冰块，抬头扫了眼：“他有睡眠问题。”

裴砚一拍大腿：“要不说心理部你爬得最快呢。真辞职了？”

好巧不巧，首席黎宿正是商然离职前最后一个委托。

都不干了还管你睡不睡得着觉？他当然直接推掉。

商然面上谦虚：“都是过去的事了。”

科技峰会的宣传结束，悬浮屏切回射击比赛。能量箭的剧烈光芒在屏幕里闪烁，下班的人潮涌进酒馆，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裴砚调高了转播音量：“准备离开核心区了？”

商然靠着椅背翘起二郎腿，看着裴砚驼绒夹克上贵价的内置金属：“暂时不会。”

裴砚手肘架在桌子上，摆出一副大哥的姿态：“核心区里开诊所，我罩着你啊，楼里的同事都给你介绍过去。”

商然划拉着电子菜单，漫不经心：“违约退职欠债还钱，重进随机树，诊所是不大可能了。”

菜单被一划到底，裴砚伸长脖子瞄过去，果然在看便宜的菜：“欠多少钱？”

商然把菜单让给他：“以我在中枢的工资，再干上三百年吧。”

裴砚一顿猛点：“简直黑心，你哪里活得了三百岁。这顿我请，吃点好的！”

传感器再次震动，下降音阶如期而至。第一次偿还扣款已经划走，账户余额处只剩下大大的0。

商然话锋一转：“谢谢你的地狱笑话，让我觉得好受多了。”

裴砚扬起眉毛：“我听到了谣言，是第三象限的。”他神神秘秘：“谣言不会无风自起。”

可怜的小杯柠檬茶慢慢见底，商然意犹未尽：“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裴砚张了张嘴，又闭口不言，将手里的勺子搁下：“心理部想把你推进第三象限。”

商然凝视着裴砚，他对第三象限十分陌生：“那又怎样？”

裴砚目光闪了闪：“第三象限不是学院之间培养战斗素养那种幼稚游戏，这是联邦的核心区，高庭和秩序庭的疯狗们都在里面摸爬滚打过。”

商然朝着厨房的方向望眼欲穿：“武力至上？那我肯定是进不去。”

裴砚：“你反应很快，那些进入锚点的细节，你比别人注意到得要多得多。”

裴砚并不知道异能的事情，商然是个听物者，能听见物品的声音。虽然看起来只是个无关痛痒的异能，但在心理师这行确实让很多事情都事半功倍。毕竟物品不会说谎，也不会掩藏。

“这都是一点孰能生巧的平常事，现在我是自由人，不用在心理部搞猜忌。”商然抿了抿唇，一针见血：“不过，你说谎的时候还会犯眼神偏右这种错误？到底为什么？”

裴砚压低声音：“人家现在想弄死你。”

商然任凭这话从耳边擦过，从包里拿出一只金属盒子：“你看这个值多少钱？”

“晶核蝶？”裴砚指尖弹了下脆弱的蓝色晶核造就的薄翅：“除了好看，毫无意义，我出十块。”

“我谢谢你。”商然收起盒子：“这是我的离职礼物，看来心理部眼里我的命值十块。”

裴砚捻了捻差点被夹的手指：“私活接不接，自由人。”

商然将挎包抱在怀里，随时准备跑路：“接啊，什么活？”

“跑腿。”

冬青酒馆通往地下层的楼梯口传来震耳欲聋的低音鼓点，霓虹灯管在两开铁门上闪烁。

商然试了试腕带的收音：“你别和我说，跑腿是叫我代你进去蹦迪。”

耳机里传来裴砚的声音：“我不能进去，我还在中枢上班呢。”

商然朝着楼梯底端走去，握到把手的一刻，下意识扫了屋内的情绪。

迷茫与狂欢交织在激烈的电子音乐中，他推开门，音浪几乎将他再次推出去。

他绕过悬浮射线灯，朝着耳机里喊：“那人长什么样子。”

商然像猎物一样挤到人影摇曳的厅中，耳机里传来：“哦~里面挺热闹嘛。”

“你能不能给我靠谱点，我问你那人长什么样。”

商然在众多上下扫视的目光中点了杯无酒精的薄荷水，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角落里空着的立桌后，继续挪动。

裴砚：“没照片，看氛围，就是那种长得很像卖发光甲虫的人。”

商然盯着自己手背上不知从哪蹭来的闪粉，终于挤到空桌边：“那你觉得花臂肌肉男和亮片吊带裙谁像？”

裴砚：“亮片？”

商然眯起眼睛：“错了。”

他正准备朝着那个花臂男人走过去的时候，音乐声戛然而止。

“高庭检查！”伴随着破门声闯进来。

跟着螺旋般的息音声，那些斑斓跳跃的霓虹光效随之消失。

昏暗的光线里，后门处步伐整齐地进来一队人，立刻将人控制到离他们最近的墙壁。

商然贴着墙站好，松松垮垮地等着这又是准备干什么。反正东西他也没拿到，没什么可担心的。

“怎么了？怎么回事？歌呢？”

商然将接收讯号掐断，世界终于安静了。

低声的抱怨声中，人们正在逐个接受检查。不一会，门口进来个高挑的身影。商然用自己的身高一估，绝对一八五往上。他架着单边瞄镜，准心发出象征秩序的深蓝光点。

来人正在指挥工作，一边脱掉外套换上绝缘衣。商然饶有兴趣地扫过他的身材，首席的制服下不仅带了臂环，背带和腰封也全不差。

顶着这张联邦法条似的线条分明的脸，凌厉的目光扫过舞池落在商然身上。

黎宿穿过人群来到商然面前：“接到举报，例行公事。”这人声线冷漠低沉：“姓名。”

商然配合地伸手，手背上的闪粉挑衅似的粼粼波光：“商然。”

“年龄。”

“23。”

漆黑的约束带在咻的锁在双手腕上，随着双臂被拎高过头顶，商然宽松的袖子滑落下来，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臂。

黎宿公正地挪开视线，暗色的紫蓝霓虹照在他身上，却坚定得像秩序庭前面的雕塑：“转身。”

商然转过去面对墙壁，手持扫描仪从肩到腿寸寸扫过，连衣服都没碰到。

机器发出沉默的声音，检查通过，无异能感应。

商然转回来，将目光从黎宿服服帖帖的衬衫挪到脸上，微微仰头问：“我能知道是什么检查吗？”

“可疑商品。”

商然维持着这个双手束缚着举过头顶的姿势，高庭的指挥官似乎将他视为头号嫌疑人：“你准备一直这么拎着我？”

后门处传来发动机的轰鸣声，黎宿松开手，将商然晾在一边。

黎宿出去后，外头很快吵了起来。紧接着秩序庭的人进来排查，仅差一点花臂大哥就能被放走。这人被黎宿拦在门口，再次争论不休。最终人赃俱获被高庭带走，屋里开始放人，可惜谁也不敢解开黎宿绑的人。

商然靠着墙，朝黎宿挥了挥被捆在一起的手。

黎宿飞快地瞥了一眼，随即松开秩序庭理事的领子朝他走来。

商然目光划过他上臂的徽章：“暴力执法？”

审视的目光落下来，带着薄茧的指腹传来擦过手背的摩擦感：“允许范围内的最高待遇而已。”

商然揉了揉发红的手腕，闪粉被蹭去了一截：“好说法。”

黎宿亲自将他送到门口：“我可以把你交给秩序庭。”

夜幕下，秩序庭闪烁的警灯成队地朝远处驶去。商然看着鞋面随口道：“让你烦躁的并不是睡眠障碍，而是你那秩序庭喜欢斤斤计较的庸才队友。”

他感到身边的脚步微微一顿，怀疑的视线从右边投来：“你的心理部伙伴消息灵通，难以佐证。”

商然没被突然暴露的信息唬住，毕竟黎宿进来之前应该在这块监控了许久。他毫不买账地看着黎宿，扬了扬嘴角。

黎宿一样审视着他，终究还是好奇：“你怎么知……”

可惜轰鸣声打断了黎宿的话，不远处裴砚坐在改装得流光溢彩的发光摩托上挥手：“摩托摩托，10块一次，走不走不？”

“高庭首席，心理师不是只靠消息灵通就能行的。”商然朝着裴砚走去，背对着黎宿挥了挥手：“晚安。”

黎宿的名字淹没在轰鸣声中，他目送着商然绝尘而去的身影，眼里充满了探究的意味。

商然坐在疾驰的摩托后喝风：“你到底搞来什么东西？怎么会有高庭的人。”

风里传来裴砚爽朗的声音：“这不是普通的发光甲虫，是会玩魔方的发光甲虫。”摩托停在公寓门口：“怎么一直不说话？”

商然离他远之又远：“你的智慧之光闪到我了。”

裴砚认真起来：“讲真，在随机树里表现得差点，他们都说第三象限要重新投入随机树分筛。”

商然：“这比我向天再借五百年还不靠谱。”

裴砚看起来并不像玩笑：“联邦连一点异能者的风吹草动，就能让心理部清筛整个体系里的人员。可当时第三象限那样的事情，竟然连质询也没有，我怀疑他们都死了。”

商然蜻蜓点水地拍了拍裴砚的肩膀：“别为了一个可能发生的、也许会产生的危险猜测了。”

裴砚：“我可不想下次见你，你被挂在墙上。钱的事情可以慢慢还，大不了找几支生命药剂打一下，再干三百年。”

商然再次礼貌地拉开距离，朝公寓走去：“再次谢谢你的地狱笑话，回见。”

穿过公寓自动门，宾至如归的智能管家传来问候。

传讯器叮铃一声，高规格的提醒弹出后立即锁死腕带。

来自随机树的邀请：请确认是否参加此次分筛。

商然跨进电梯，面不改色地点了确认。

确认成功，待筛分人商然请明早九点按时前往。

电梯门关闭上行，门厅熄灭。

漆黑的长廊里，唯有首席指挥官的办公室里还透出微光。

黎宿卸掉徽章，看着上面的闪粉陷入沉思。

消息提示里传来心理部温柔舒缓的声音，他的预约被取消了。

黎宿并未在意，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椅里调出面板，将大批的抚恤金拨进第三象限的账户。

连排的灰色头像逐个弹出。

坐标里疯狂的精神体仿佛从黑暗中凝视过来，只等着将下潜的新人拖进深渊。

黎宿默默关闭了系统要求选人的提示，直接退出界面。

面板无视了高庭首席的指令，并且发出尖锐的报错声。他再次触碰关闭键，智能音依旧肆无忌惮地违背着他的指令。

请开放随机树对第三象限的分筛。

请选择确认。

对不起，没有放弃权限。是否请求璇桁批复。

对不起，请求驳回。

请开放权限。

请按照提示开放权限。

请选择确认。

确认按下去后，尖叫的屏幕和满屋红光终于安定下来。

暖黄的灯光重新充斥着办公室。

黎宿叹了口气，他已经将契合度调到最高，应当没有人能通过筛分。

还没等他打开工作簿，办公室里再次传来低沉的警报声。

领导层璇桁的徽标浮在空中：“我们收到秩序庭的控告，你不应该……机械的系统音开始引用：狂妄粗暴地插手秩序庭的事情。”

黎宿努力压下嘴角：“我觉得我没有狂妄粗暴。”

高清监控记录回放，冷面首席直接越过秩序庭人员，三枚准心打在墙角。异能者的啸叫中，视频停在了最后一刻，瞄准射线的红点对准镜头，砰！

黎宿：“我在等候秩序庭的审讯答案，而且我想按时下班。”

徽标收起回放：“璇桁欣赏你的铁腕手段，但是请不要让所有机构都对高庭不满。”

黎宿：“比如？”

扔在垃圾邮件的中枢信函被调取出来。

中枢心理部推荐的第三象限新人选，一个他们那里的退职人员。照片处贴着模糊化的证件照，心理部惯用的手段，清瘦的剪影看起来十分不抗打。

黎宿打开面板，在璇桁的‘注视’下调出正式函。

友好的中枢心理部：感谢推荐，高庭将在三到六个月内给出回复。

来自璇桁的信号满意地湮灭，徽标也随即停止投影。

黎宿：“中枢推荐？不感兴趣，婉拒了。”

系统升调的愉悦提示音响起：

权限开放成功。

第三象限分筛区成功载入随机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