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轿车准时滑进路边，车窗降下，露出黎宿例行公事的脸：“占用你的时间了，会帮你计入加班补贴。”

这话让这张脸多少有点顺眼起来，商然伸手搭在他车窗上，打消他下车的念头：“什么问询？”

黎宿瞥了眼副驾驶：“上车。”

商然上车后，车子朝着无人的街道飞驰而去，一头扎进高架下的桥洞。

大灯将满是涂鸦的洞壁照得透亮，同时也点亮了前方深蓝的警戒线。

空气中蔓延着些许血腥味，夜色下，这个三百米长的桥洞看起来阴暗危险。

超乎常人的力量在隧道里留下过境的痕迹，道路中央的沥青路面像被大力掀开，留下一道朝两边翻卷的豁口。洞顶的钢筋被人生生折弯，破笼子似的垂下来。

“你们的外勤？”商然皱起眉头，看清警戒线不是寻常的电子光带，涂了反光涂层的塑料制品松松垮垮地拦在道路中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已经结束了。”黎宿推开车门：“下去看看。”

商然朝着马路上的裂口眺望，地上烙印着一行深深的脚印。脚印只有普通人的尺寸，但显然非人力能踏出这样的痕迹：“异能案件？”

黎宿轻车熟路地撩起拉好的警戒线，留出空当让商然进到事发现场。

商然身子一矮跟了进去，顺势环顾整个桥洞隧道。没有看到监控，到处透着一股为所欲为的张扬。

地上血迹斑斑点点，不管这个人如何伏法，看上去都遭了些罪才罢休。配合着天顶的扭曲，整个视野变得像诡异的艺术品。

正当他揣测着事件过后的余韵，一份资料袋递到面前。

“我去资料室查了一下午资料。” 黎宿绕过几块碎石，他毫无起伏的平静语调，感觉像是爱而不得，所以去翻了旁系十八代确认有没有血缘关系。

他在断裂的钢筋下停住脚步：“关于荀思林的。”

商然随手接过来，文件袋轻飘飘一件没什么手感。

“我能看这个？”他解开棉线环绕的封口，抽出一叠打印纸。纸上的字迹是手抄的，商然飞快地浏览一遍。

资料里头不如坐标显示得详尽，只记录了几次问询的对话内容。两次是于成，一次是荀林思。

从字迹来看，是黎宿手抄的。

黎宿看向商然快速翻动纸页的手指：“我的全部权限能够找到的东西。”

商然将东西再次塞回纸袋，黎宿选在外勤地见面，有意避开了监控的科技元件，可见荀林思这三个字的敏感程度：“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黎宿疑惑地看着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商然坦荡地回应着黎宿的视线：“修过侧写，但这里血腥味太重，而且我也不喜欢加班。”

话虽如此，他从地上的流血量也能判断出来，人在这个位置激烈打斗了几个回合。然后中枪朝着对面出口方向跑去，最后扑倒在出口附近。

现场的执行人员很多，布控的，指挥的，交战的。

但就在他们现在这个位置的斜后方，有个人一直举着机器在记录整个过程。

商然知道记录是必须的，但通常都是执行人员胸口的第一视角。像这样悠哉的记录，就好像那个异能者是个玩物一样，让人心里不适。

黎宿道：“我并不在现场，从报告上看，是日常巡查找到这个异能者后，异能者失控造成的。”

商然扬了扬手里的资料袋，转回话题：“这是你筛选过的信息？”

黎宿点头默认：“季山的存在没有在人格检测中明显体现过，我认为荀林思对他并不是自恋，不过是生出被救赎的愿望而已。事实上，荀林思并没能真正完全替换掉全身的构造。而是长年排异抑制剂过量，不堪痛苦灼烧了自己的神经。”

商然给荀林思扭曲的一生画上句号，再听下去，这个半途导师得在他自己脑子里再次活过来。

“我觉得你我之间并不存在救赎，所以我不认为这样久的时间过去了，它对我还有影响。”黎宿得出结论，就像在解答题末尾写下由此可得一样果断。

商然不置可否，微微挑眉拿出心源锚点，接在传感器上检测。

半分钟后，点灭的绿灯恢复常亮。

冰冷的声音播报着返回结果：无映射倾向。

商然：“……”

黎宿面上毫不在意地调出工作面板，一面登录一面道：“其实这和你没关系。”

他打开商然的随访调查，在精神状态一栏写下稳定，并且将考察方式写成面谈。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他对这件事是谨慎的，并不来源于害怕当场表白被拒绝三次。

商然将锚点塞回口袋，即便黎宿在这里冷静的发疯，有句话还是说得很对。

黎宿喜不喜欢，这本来和他商然也没什么关系。

资料袋在黎宿面前一晃，将他的视线引了过来。

商然指尖在袋子上轻敲，省去搬出复杂的原理来说服他的过程，淡淡道：“有理有据，不知道你的多巴胺能不能够明白这套逻辑。”

说罢，他靠着墙沿顺着血迹往桥洞另一侧走去：“荀林思的长情不是简单的救赎二字，你的资料里筛选出来的几次对话，都是于成和荀思林这两个人格。但在坐标里，保护的色彩远远比那两个人格的作为要浓烈。”

血迹蔓延到桥洞尽头，令人惊讶的是，此时地上的脚步已经混乱虚浮，地面却再次出现了大量血迹。

这里已经没有再补一枪的必要，除非……

商然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他们在测试异能者的生命力。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黎宿的声音冷不丁响起，他对商然的判断相信得很快：“季山的存在更为核心。”

商然停下脚步，转身拦下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黎宿：“在坐标里，你抬过头吗？”他睫毛低垂，透出一丝冷漠的情绪：“在荀林思失去生命痕迹的空间里，有一片银河垂落。”

黎宿摇头，靠着墙根停下。他没注意这些，但却看向地上喷溅的血迹缓缓凝眉：“你不觉得这血迹太多了？”

“这是什么异能者，造血师？”

“只是力量觉醒，骨骼和肌肉要比寻常人发达。”黎宿补充道：“就算是药剂打下去也做不成他那个样子。”

“他死了？”

“失血过多，暂时没有脱离危险。”黎宿简短道。

商然没有继续这个令人不快的话题，他将资料伸到黎宿眼下，扬起尾音：“你掩人耳目的证据我先留下了？”

“阅后即焚吧。”黎宿翻出打火机，在手上倒了隔热溶液，直接举着袋子一角点燃：“不管什么时候，我提交的质询优先级都会在你之前的。”

商然沉默地盯着黎宿手中的火焰：“你觉得荀林思的方程怎么样？”

火焰下，资料袋默默坍塌成一堆灰烬，风一吹散得没影。

“我觉得它和异能有关系。”黎宿轻描淡写：“但这只是直觉，毕竟璇桁对这个方程一直穷追不舍。你觉得它重要在哪？”

商然掂量着黎宿的试探：“照你的猜想，这取决于我对异能什么态度。”

“你什么态度？”

商然望着烟灰散去的方向，模棱两可道：“异能上也没有使用说明书写着一定和联邦作对，或者说和璇桁作对，不是吗？”

黎宿思考了一会，但没有再触碰这个话题：“璇桁和联邦并不是同一样东西。”

商然从善如流地一同绕开关于璇桁的讨论：“不过，你资料里写着荀林思就读过维塔学院，我和他是校友，或许可以搞到点资料。”

黎宿挑眉：“我也是。”

两人对视一眼，校训脱口而出：“鸿蒙之光，智慧之源。”

无形之中，距离微妙默契让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隔日，高庭食堂。

“敬商然！” 纵向穿过整个厅中的老式长桌边爆发出一阵欢呼。

高庭的人脱了制服就像是先天乐观的金毛，此时三五成群的在食堂里大快朵颐。很有雕塑里的神话风，高举着胳膊粗的酒杯高喊再来一杯的那种势头。

商然坐在远离喧闹的长椅尽头，视线从三层吊顶上的浮雕处收回，默默朝他们举杯。

这群人坚信他就是分理处的未来，赞美之词露骨又真挚。

热情，过于热情。

角落里堆着这群执行官刚刚淘汰下来的异能扫描机械，商然心情一般般。就像多年死对头终将落幕，还没来得及惋惜，新的死对头2.0横空出世。

商然举起酒杯，朝着他该死的老友们举起酒杯：“提前退休，欢送欢送。”

虽然说这新机子好像也检测不出他的异能，但是不妨碍他在看到一群快乐金毛的时候，想动动能力知道他们平时去哪个地方遛弯。

更何况金毛之中出了一只德牧，还学会了和金毛一样的摇尾巴。

“你看那淘汰的旧机器的眼神可不单纯。”黎宿端着餐盘在他旁边坐下。

商然斜了黎宿一眼：“报了什么课程？心理学101？”

“社会实践和综合分析，选修。”他扫了眼食物塞得满满当当的餐桌：“真将食堂包下来了，你怎么想到办法的？”

“裴砚欠我点人情，友情赞助。”商然杯子里仍旧是柠檬茶，他绕过金币的事。

黎宿显得有些惊异：“心理部的工资这么宽裕吗？”

商然扬起嘴角，缓缓吐出一句简短但有力话：“裴砚的裴，是裴氏科技的裴。”

黎宿长年保持客观的表情里闪过一瞬动摇，他小声嘟囔：“黎宿的黎也不是普通的黎……”

“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将校友会邀请函亮出来，正色道：“要不要去学院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