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川微翻墙进入院子时，谢商的书房灯火长明。

她脚步轻快走过去一把推开窗趴在窗台上，喊了谢商一声。

谢商停笔看她："私闯官宅，你可知是何罪？"

李川微装作惊讶道："大人是要治我的罪吗？"

眉眼间的笑意却止不住。

谢商微不可查轻叹一声问："你明日还来吗？"

李川微愣了愣不知他是何意。

她狐疑道："你希望我来？"

谢商点头："你明天要来的话跟我说一声，我好提前布防将你捉拿归案。"

李川微呆滞了。

她嗯嗯点头："好，我明晚还会来的。"

于是又翻墙走了。

第二天晚上，李川微果然来了。

但谢商仍旧什么都没准备。

她满面疑惑："你的人手呢？"

谢商头也不抬回答："济州要加固堤坝，腾不出人来抓你，你要不再等几个月，到时候我再派人来抓你。"

她好像被耍了，李川微恍然大悟。

她没生气，兴致勃勃趴在窗台上跟他说话。

往往说上十句才会得到一句回应。

李川微像是不知疲倦的风，声音随着呜呜风声吹进书房。

"谢商。"她喊了他一声，"我还是觉得，恶人自有恶人磨，以暴制暴并没有错，如果什么都按你们朝廷的律法来判案，坏人早就跑了，你那天不应该抓我。"

她对自己蹲了一晚上大牢的事仍旧耿耿于怀。

谢商终于抬头看她，烛光在他眼中跳动着掀起波澜。

"李姑娘，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法度为一国基本，无法则国倾覆。"

他的眼睛太漂亮了，漂亮得李川微怔了一下，赶紧挪开目光。

她仍不服气，轻哼道："若是你们的律法有问题呢？"

"有则改之。"

谢商又拿起笔，不再管李川微说什么。

后来李川微再见到谢商时已过了两个月。

赈灾银被劫，谢商心力交瘁。

她听了两天墙角也摸不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太复杂了，好像要长脑子了。

不过她弄清楚了一件事，谢商要去把被劫的赈灾银抢回来。

李川微乐了，这个她可以帮忙。

于是她带了上百名江湖人士到谢商面前，说要帮他。

李川微神经大条，并不清楚朝堂与江湖的纷争，但谢商再清楚不过了。

可他别无他法，同意了。

赈灾银回来了，可是赈灾银又没了。

半年后，谢氏全族流放。

那个银鞍白马度春风，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状元郎，如今一身傲骨被西风催折，深埋在大雪之下等死。

最后是李川微从冰天雪地中刨出了快冻死的谢商。

她摇头叹气，认命地背着他寻医问药，走过大半个大邺。

多年以后，谢商主动跟她说起当年之事，苏则禄为扳倒政敌，暗中扣下了赈灾银。

苍生在他眼中不值一提。

谢商说他不应太过信任他，致使济州被淹，百姓流离失所，周立安也殉职了。

他与周立安虽属不同阵营，但济民救灾的出发点却是一致的。

周立安身边可用之人一个个被换掉，只能铤而走险选择相信他，可他辜负了他的信任。

等他带着打家劫舍好不容易凑了大半的赈灾银要前往济州时，洪水爆发了。

以此为契，他被革职，曾经的恩师怕他卷土重来，疯狂打压谢家。曾经的同窗背信弃义，捏造不存在的把柄势要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

谢氏一族最终全族流放。

李川微找到他的时候他几乎已经死了。

大雪纷飞，天地茫茫，他趴在她背上，感受着不属于自己的心跳，突然想活下来。

李川微曾听谢商说过，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她一直不以为然，朝廷中人确实没几个好东西，但她们江湖儿女一向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横刀立马，快意恩仇。

直到李家因为所谓的江湖恩怨被灭门。

她被一剑洞穿胸腹的时候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江湖也有法度，也有约束，那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一切了？

她似乎认同谢商了。

这次换谢商从尸山血海中将她挖出来，他带着她不眠不休走了整整三天。

她身上的血止不住，滴滴答答流了一路。

谢商以为她活不了了。

他学过药理，到处找能止血的草药给她敷上。

"李川微，不要死……"

谢商背起她，留意着她每一次微弱的呼吸声。

"我们一起活下去好不好。"

他眼中酸涩得厉害，喉间哽咽，怕她从此一睡不起。

所幸，李川微嗯了一声回应他。

天无绝人之路，最后他们被叶望找到救了下来。

李川微虽活了下来，但全身经脉被废，从此不能再习武。

成康十四年，她与谢商在十里村归隐。谢商教书，她略懂岐黄之术，在家门口支了个小摊子给人看病。

大约过了两年的样子，同村的季时救下了一个被抄家流放的官家小姐，那位名叫苏禾的姑娘机敏能干，凭一己之力居然带着十里村脱离了贫困。

李川微佩服不已，又听谢商说她文章也写得好，于是更加钦佩。

若是女子能科举，恐怕季时也要被她压一头。

苏禾替季时交了一大笔束脩，成了谢商的关门弟子。

成康十七年，李川微在山上采草药时捡了个弃婴，满脸青紫，皱皱巴巴的，看上去刚出生没多久。

小婴儿哭声微弱，像随时会咽气一样，她不敢耽搁，回家喂些米汤后抱着孩子去了县里的医馆。

小家伙生命力挺顽强，居然活了下来。

谢商初为人父，李川微也是第一次给人当娘。

新手父母手忙脚乱，折腾好几年居然也没将孩子养死。

小谢谢一天天长大，李川微也一天天衰败。

当年李家灭门她被伤了根基，其实自己都想不到自己能苟延残喘这么多年。

她感觉自己大限将至，可她放不下谢商。

她唯独放不下的就是谢商。

她知道他曾经的理想抱负，可他的傲骨被人生生折断了。

这些年来，他知道她身体状况每日愈下，所以从不敢轻言离开。

对李川微而言，死亡并不可怕，生前相依，死后同穴，他们比绝大多数人都幸运。

只不过心有牵挂。

往日时光如流水一般静静流淌，包裹得人透不过气。

她坐在门口，眼前的院子里是一株巨大的杏树，正值阳春三月，杏花压满了枝头。

余光中，她看到远处背着书箱的姑娘一步步朝她与谢商的这个小院子走来。

她抬头望去，十年时光恍若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