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树影婆娑,摇摇晃晃,筛过几寸月光的斑驳。
这不断变幻着形态的影子,好似段栖椋此刻的情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起起伏伏,纷繁复杂。
他定了定心神,想要用手指动作询问对方何时懂得了手语。可莫名的踌躇耽搁了时间,最终还是比小醉猫慢上了半拍。
“王爷,你不必谢我,你不知我多怕自己的冒失毁了娘娘的生日宴啊。”
段栖椋把拳头落在桌上,随后五指散开。
她的解释依然谦逊及识大体,不过,她用的是“你”而不是“您”。
这两个字的口型非常接近,很难区分开来,但他却无比清楚地知道,她就是改变了称呼。
看来,她仍未全醒,亦未全醉。
烛光之下,阮葶嫣面晕浅春,眸子中的泪膜,朦朦胧胧。她像雨前的桃花,饱满又脆弱;又像空谷的幽兰,意暖却神寒。
“说起来,这份生日大礼能如此顺利地送出去,我们真的要感谢一个人。”
少女改为双手托腮,微微歪着脖子,笑盈盈地望着男子。
段栖椋的头也歪了歪,与其达到一致的倾斜。
“那首曲子……真动听啊……”阮葶嫣一脸的遐想,“漪薰姑娘为了王爷,真是煞费苦心了。”
段栖椋本来轻轻扬起的唇角一僵,登时直起了身子。
“我与漪薰姑娘虽只有一面……不对,是两面之缘……”
段栖椋默默地双臂交叉在胸前。
“……但我能看得出,漪薰姑娘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段栖椋的眉头跳了一下。
“她为你付出这么多,你理应有所回应才对。”
段栖椋再次双手握拳,右拳打了左拳一下,然后向上翻开手掌。
“你在问我的意见吗?若是如此,我希望你们——”
阮葶嫣双眼眯成了月牙,伸出两个大拇指,指尖相对,弯曲了两下。
段栖椋的神色已经凝固了,可她却迟钝地丝毫没有察觉。
“你放心,你娶她过门,我绝无怨言。”她一脸的信誓旦旦,但由于困得厉害,此刻的模样像极了喝醉的人声称自己没喝多一样。
而在段栖椋眼中,此刻的她,却带着沉重又惹人不知所措的可爱。他从未觉得一个人能如此“聒噪”,恨不得咬上她的舌头,让她不要再胡言乱语了。
“有些事,是要讲缘分的。”
舌头没被禁锢,所以阮葶嫣依然能“侃侃而谈”。
“我嫁于王爷,证明我们有缘;但王爷不心仪于我,却是我们的无分。不过,我相信一切在冥冥中自有定数,我的出现,正是为了成全你与漪薰!”
段栖椋试图在她眼中找到一丝黯然,哪怕是一闪而过也好。可事实上,她笑得那么纯粹、那么令人动容。
她的真诚与坦然,她口中奇怪的逻辑,早已让他憋了一肚子的火。
“你纳她为妾后——我个人觉得平妻更合适,我可以完全退出兰烽阁,我只要一间小禅房即可。我平时会很少出房间的,即便是出门,也不会打扰到你们。”
明明是句句在委屈自己,可阮葶嫣却越说越起劲,双眸亮晶晶的,好似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而她越是兴奋,段栖椋则越是气恼、烦躁、怒火中烧。
他是那么能忍耐的一个人,从出生时便学会了如何承宠不骄;母后殉葬后,更是时刻压抑着自己的天资和野心;就在刚才,圣上宣布要与渠鞮和亲之时,表姐急火攻心、险些小产之刻,他依然能冷静地分析全局。
可此时,他已然——
“……既然是圣上指的婚,我们便不能随便拆伙。五年,不,三年,三年后,我们和离,然后我——”
酒精真是个神奇的东西,之前阮葶嫣还因为它的作祟心有余悸于自己险些失了身,而此刻她竟有些感激能借着这股子的不清醒说出心里话。
只是,话还未讲完,她的后脑勺被猛地扣住。
双唇猝不及防地被一柔软堵死了!
她来不及思索,对方的气息很快攻城略地,起初是毫无招架之力的强势,接着变为缠绵悱恻的柔情。
唇瓣相触,不过只有几个呼吸的时间,可她却觉得几乎要掠夺了她全部的灵魂!
直到段栖椋收回了唇,直到男子耳根已然鲜红如血,阮葶嫣依旧微张着嘴巴,一脸呆滞。
蓦地,她被抱了起来,下意识地紧紧搂住了对方的脖子。
段栖椋将柔软又僵硬的小小身躯放在床上,一双深邃的眸子深深地望着她——
阮葶嫣猝然反应过来,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嘴。
段栖椋理智地停止“逼近”她,伸手拉起被子,盖在了她身上。同时下床、放床幔、熄灯,一气呵成。
而阮葶嫣,仍维持着原先的动作,像个木雕似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
一轮弯月倒映在湖水中,点点波动,皎白莫名成了奇异的黄。
忽的一阵风动,月色惊得猛然散开,岸边出现了两道黑影。
一道黑影单薄,那是一位身着夜行衣的少女;一道黑影硕大,随从四五人,为首的也是位女子。
“蟾露参见主子!”扯掉黑色面纱,露出了一张稚嫩却冷漠的脸,“多谢主子帮卑职通知了瑱王,瑱王妃才得以获救。”
“看来,你如此关心瑱王妃,她很对你的脾气嘛。”女子的语气夹杂着轻笑,听不出是刻意的嘲讽还是坦诚的祝贺。
蟾露忙道:“主子您误会了!卑职只忠心于主子您!”
“慌什么,骗得过自己,才能骗得过对手。”轻柔却高傲的声音顿了顿,“圣上,离开浮萍宫了吗?”
“回主子,还没有。看样子,圣上今晚可能要留宿浮萍宫了。”
“也对,与渠鞮和亲对莲妃的打击有多大,圣上比谁都明白,他怎么会放着好戏不看呢?”
“是,主子推测得不错。据儒关的探子回报,甘家军本已计划周详,意要在半年时间完全拿下渠鞮。可和亲的圣旨突然下到甘寿玉面前,他一时接受不了,导致气血攻心,至今仍卧病在床。莲妃得知自己的父亲生死未卜,忧虑地险些动了胎气。”
“蟾露,你认为,圣上的决断是否正确?”优雅的语调却让人感到讳莫如深。
“卑职不敢妄言,只是卑职以为……”蟾露谨慎地组织着语言,“消灭了渠鞮,对我大肃百利而无一害……”
“不错。但——于圣上而言,隐患非但没有减小,反而更大了!”
“您的意思是,甘氏家族!”蟾露努力思索着其中的关键,“可,圣上才是君,甘起岩不过是个臣,圣上有必要……”
“蟾露,你虽年幼,却也对百里阔的故事耳熟能详吧。”
“百里……阔……”
“彼时,圣上为了对付百里将军,选择的合作伙伴就是甘起岩;而如今,为了对付甘氏,与渠鞮联手又有何不可呢?”
蟾露咬了咬牙,不知如何作答。
女子换了个话题,“瑱王那边,可有新鲜消息?”
蟾露回过神,眼中删除了一切情绪,木然地将“瑱王作曲”的前前后后尽数禀告给女子。
“这么说,瑱王与瑱王妃尚未……”
蟾露点点头,只见女子的脸上现出了罕见的兴致。
*
晨辉被精致的床幔滤掉了燥热,稀稀疏疏的光影投射在枕边,温柔地唤醒了梦境。
阮葶嫣捏着眉心坐起身,只见蟾露正趴在她的脚边打瞌睡。
机敏的小丫头察觉到了动静,倏地睁开了眼。
“王妃,您醒啦,时辰还早哩!”
阮葶嫣有些憔悴地摇摇头,“睡不着了,头疼。”
“一定是宿醉的缘故。”蟾露笃定道,“您稍等,奴婢已经煮好了醒酒汤,这就去热一热。”
说完,便快步走出房门。
阮葶嫣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事:午后的赏花,晚间的寿宴,寿宴上的奏乐表演,乃至她被段汝础强行拐入储麟宫、段栖椋亲自去接她回浮萍宫,都还记得一清二楚。可记忆点在与蟾露相逢后,便完全断了、消失了。
正琢磨着,蟾露便端着一碗汤药进来了。
阮葶嫣什么也没问、没说,接过醒酒汤,温顺地一饮而尽。
“这味道,有点奇怪。”她若有所思地喃喃,“好像在哪里品尝过。”
“昨晚您喝过呀。”蟾露欢快地接话,“那时您有些醉了,一直不肯喝,奴婢花了好一阵功夫才哄好您。”
阮葶嫣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了垂眼,“是吗?那真是抱歉。可我不大记得了。”
“对了,在那之前您也喝过的。”蟾露提醒道,“就是寿宴上,圣上赐酒于您,奴婢看您不太舒服,便把王爷事先准备好的醒酒汤端给了您。可您只喝了一小口,便被那个可恶的大皇子给带走了。”
她说着,脸上满是愤愤。
阮葶嫣吃了一惊,难道段栖椋早就料到她会被人劝酒,因而早早准备了一碗醒酒汤?可他,为何什么不提前告诉她呢!
“蟾露,王爷呢?”她趿拉上鞋,下了床,“他宿在另一间房吗?”
蟾露顺手给她披上了件袍子,“不,前半夜王爷在这里照顾您;后半夜圣上走了,他便去陪娘娘了。想必此刻还在正殿呢。”
“那王爷是一夜未眠咯?真是辛——等等!”阮葶嫣不由得瞪大了双眼,“蟾露,你说,王爷照顾我?”
蟾露惊讶于她的惊讶,“是啊,奴婢来替换王爷时,看到王爷给您盖好了被子,还帮您擦额头上的汗呢。”她一下反应过来,“王妃,您不会连这些也不记得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没骗人,这章真的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