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程家主院正厅里日日鸡飞狗跳，程家大房两个小女娘的寝居里倒是风平浪静。大房众人是了解内情和自家“小女君”的，也不奇怪程娖能带着妹妹闹中取静的养病。但大房之外的众人和某人则认可了一下这个程大娘子的手段和稳重。

廷尉府里嫉恶如仇凌大将军听着梁邱飞绘声绘色地讲程家如何热闹，程大娘子自巍然不动地襄理庶务抚恤部曲，给程大娘子在心里加了分。在听到程四娘子的名号时，脑海里浮现出光影间那娇娇小女子，晃神片刻后吩咐人让董仓管在流放前见见家人，美其名曰还个人情给程家娘子，而后挥退了所有人，继续沉浸于自己案上的公文。

实际上，程家女娘之所以安静稳重，一是程娖是单纯地厌烦自家大母发疯外耗，二是爱热闹的程少商被阿姊压在了寝居里养病。程娖自己忙于代母管事，除了偶尔看一眼以外，就是遣涓日日盯着妹妹，只默默纵莲房传嘴讲热闹。

董家舅母日日上门哭闹，莲房跟程少商声情并茂地传着董家人如何闹笑话，萧夫人又是如何应对，程少商的新傅母阿苎有些看不过眼，觉得小丫头搬弄主家是非实是不好，又看大女公子手下竟也纵着，忍不住说了莲房几句。

莲房不恼，反而笑着道：“青夫人常说女君和大女公子都是幼年助理家事，事同成人，咱们小女公子总不能一直不经风雨地寄于羽翼之下吧？况且我年纪小，可也听过乡野间生恩不及养恩而母子反目的传闻，阿苎难道不担心小女公子为了十数年的养育之恩疏远了女君？”

阿苎被说服，叮嘱了几句后也由着莲房传。

董舅母每日上门在程老夫人跟前哭得凶，说其弟在牢狱里何等凄惨狼狈，本来已经不想管的程老夫人耳朵根一软，哭着喊着闹绝食，但由奢入俭难，没饿两顿就偃旗息鼓，随后一顿就吃了一只熏鸡半只烧鹅两只酱渍蹄三大碗麦饭，最后吃得积伤了脾胃又喝了两贴药。

董舅母还没哭完董仓管，董外弟又被廷尉拘了去，董外弟的新妇吕氏跟着婆母一起上门，表示自己绝不会干看着，拿了一大笔钱财给程老夫人作周转之用，并情真意切地表示这是自己狠心卖了好些董外弟的心爱婢妾才凑出来的。

程少商听得咯咯直乐，一边咀嚼着糕点一边说：“这位外舅母有意思，听着像个难得的明白人。”

“可不是，青夫人就说吕氏夫人是董家唯一的明白人呢。”莲房撇撇嘴，认可地点点头。

“之前外舅母来程家的时候总躲在她君姑身后，看着就是没少受气的样子，这回可是好好出了口恶气。话说今日怎么这样安生，怎么还没来？”程少商想着如今董家的倒霉样子就想幸灾乐祸。

“奴还没说完呢，前日不是说家里烟囱直往里灌烟么？老夫人也有意思，不找工匠来瞧，却请了那什么老神仙来卜筮作卦，结果是一卦大凶，说咱们程家必受亲眷牵连而家宅不宁。老妇人心里存了疑影不高兴，胡媪就帮着家主一起劝着，正说着家主在战场上如何凶险，那董家女君好死不死地撞上门来……”莲房忙说道。

“啊哈哈，这样啊……”程少商尴尬笑笑，随口糊弄着。

程少商还记得那日莲房外出，自己拿着画在鹿皮上的图正叹着气苦于无法实施，恰逢长姊查哨，自己本来还想辩解来着，结果实在扛不住亲阿姊那让人脊背发凉的眼神就招了供，然后用正旦前都会老老实实非必要不出门做了交换。

于是，当日傍晚，莲房通报，家里烟囱不知为何不出烟了。

“就这样？不似她们平常行事，这样轻易松口？”程少商说。

“自然不是。家主见董家人上门，说了气话，说要去认罪，要用自己的性命换董舅父出来，老夫人正心疼着，那董家女君却高兴地跳着进来，乐呵呵地让家主去御前认罪好换舅父出来，老夫人脸色难看极了，当下就叫人给那董家女君打了出去，”莲房端起晾了许久药汤，对着程少商说：“女公子快用吧，天气冷，汤也冷得快。”

程少商接过接过后喝了一口，脸立刻皱成一团，将碗递回给莲房：“我都大好了，这缺德玩意我不想喝了。”

“长痛不如短痛，拖着不饮药病好得慢，你便还要多饮几日。”程娖推门而入，就看见妹妹意图指使莲房把药毁尸灭迹。

程少商眼睛一瞪，一口气收回手灌完了汤药，一脸痛苦：“阿姊误会！我只是想缓缓喝，呕……阿姊，糖，呕……”

程娖拿着和莲房换了位置跽坐在床边，拿出一大块饴糖给程少商。

“阿纸肿么这时候过来了？”程少商嘴里含着糖，含糊不清地问。

“吕氏外舅母刚来了，待她劝好了大母，董家人的事就此了结，这接下来，就是葛家人了。”程娖探了探程少商的手腕，脉象上已无大碍。

程少商乖巧地点头，又问：“阿姊繁忙，此来应当不止说这些吧？”

“是，阿母说葛家人来时你乖巧些，见见葛家长辈，莫要胡闹。”经过多日相处，程娖是看透了妹妹，别扭又敏感。

“阿姊，我见他们做甚？若是此番二叔母归家，咱们一家怕是与葛家不会有什么交集了，再说葛家长辈来我去看着，难道要等着他们给我这小辈赔不是？”程少商面上显示出不耐烦，本来自己已经想着如何跟母亲亲近，结果几日来都看到的是老妈绷着脸向阿苎打探自己的过往，然后翻旧账，说教自己之前的某些非礼不雅的行为。

“你若甘心日后以低嫁来结束自己一生你可以继续随心所欲，”程娖语气不改，依旧轻飘飘地说“要么接受阿母的教导，要么接受阿母为你筹谋的婚嫁，选一个。”

程少商瞪圆了眼睛，心中早已预料到英明神武的阿母大人不会给自己找个家世高于程家的郎婿，但是没想到会有人这么明白的告诉自己，感觉颇为意外。

“阿母言行是严苛了些，但这良药，必是苦口的。”程娖用两个手指敲了敲药碗。

“这我知道，可阿姊你应当也看到了，阿母每次看我，那脸哪一次不是黑得滴墨？便是我没做什么她都脸色不好，不就是觉得我是二叔母养大的，她不喜欢二叔母，自然讨厌我。”程少商一贯敏感，每次面对亲妈萧夫人那由内而外的不满，实在是很难忽视。

程娖眉毛微微一抬，看着程少商说：“当众斗嘴、口出恶言、宴席打架、使小聪明还让人抓了现行，此般无知恶妇之行，没有十成，也有八成像她。我知道，你自幼必然没少被人拿‘无父无母’来欺负，你心有不甘想反抗自保。可是官宦之家同气连枝，你不惧恶名倒是斗了个痛快，阿姊我也一向不惧这些虚的，但你可有想过咱们的姊妹？”

“阿姊……我……”程少商想到了那个说话不敢大声的堂姊，胆子那样小却没少顶着亲娘的压力护着自己。

“三叔家里的娓娓过了年才满九岁，你无所畏惧，但你忍心坏了一个无辜稚女的名声吗？还有姎姎，她一见她那急躁狂悖的亲娘跟小鼠见了老狸子似的，便是如此她还是顶着呵斥打骂地在帮你，你忍心看她被人指点？”程娖真觉得老爹和二叔当年绝对是饿昏了头才会迎葛氏进门，落了个请神容易送神难的局面。

程娖和老妈萧夫人一样神烦葛氏，自己拎不清也就罢了还把程家一老一小全忽悠地一起昏头昏脑，老太太法盲窝藏要犯还想告儿子忤逆，小的完全意识不到个人行为对家族其他人的影响。

“阿姊，我知道了……”程少商低声认了错又撇起嘴，有些委屈。

“这世道留给女娘的出路太少，你我没什么出错的机会，”程娖温声说着，看妹妹情绪低落，岔开话题道“我给你拿的书简看了多少了？”

一说到这，程少商瞬间满血复活，从枕头底下抽出一份叠好的木简，两眼放光。

“阿姊，这机关木工之术当真是有意思，等我回头病好了，阿姊可否帮我置办些工具物什、金石火鼎什么的？这只看这简牍讲得好，这不实际做出来谁知道这些前人老匠是不是在骗人。”程少商一脸认真地说。

“可以是可以，但是……”程娖刚想转折，突然意识到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入“你要什么？金石火鼎？你要做甚？修仙吃丹？！”

程娖突然地不淡定把发呆神游的莲房都吓了一跳，众人呆滞地望着。

“咳，嫋嫋，不是阿姊说你，这金石丹药你真吃不得。”程娖一脸沉重，语重心长地说完，开始反思自己难道把给小神棍少宫的书放错位置了？倒也不是说弟弟的命不是命，只是弟弟在自己教育下基本具备现代常识，程娖不担心那小子把自己药死，只是计划把书扔给三弟，看看能不能提前个一千年手搓火药啥的，反正小家伙闲着也是闲着，就图一个人尽其用。

“阿姊，我不吃……我就是看着有意思，我想说不定能有点长生不老之外的收获。”程少商心里觉得，如果书简里那些写着金石的丹方真有用的话，直接抱着兵器和颜料啃不就好了，反正都是一样的。

“可以，我这可以，我想问的是那些篆字写的书册你可有看？”程娖稍稍放下以为妹妹要磕药这事。

程少商脸色一僵，囫囵着答道：“当当……当然。不就是那个《急就章》。”

难得认识的三个字。

“还有和那个仓……仓仓什么什么。”

完蛋，这卷一个字没看过。

程娖清冷淡然的脸一寸寸沉了下来：“不是说自己大好了吗？明日日出，我来教你。”

“阿姊我没好！！我要吃药！！”

作者有话要说：ps.大母绝食后的饭量来自原著